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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ati Suryodarmo:我是我家里的鬼魂 | Numero
2024-10-15 16:41

也许一开始我们就本末倒置了,为什么要“懂”艺术?为什么不先观察先感受?“我试图理解不说的语言,从而打开了感知之门。”正因为看到Melati Suryodarmo这句话,我决定不采访她,不该让她用语言自述作品。动作即存在,只需一无所知地去看她、感应她、讲述她。我们关注一个远在印尼的表演艺术家,不是因为近二十年内,她的作品在国际艺术节、双年展和美术馆中取得成就,而是她透过表演展现的内心与身体:爱、脆弱、失败和历史,我们人人都经验过。这篇文章也该像她的作品,你以为我在讲艺术吗?不,我仅仅是在生活,有话要说。

如果抛开“行为艺术”这种艺术史脉络下的归类,看看Melati Suryodarmo到底是谁,她做的艺术和生活有什么关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会很快注意到,她的表演通常看起来不那么舒服,并持续很长时间。

比如将一屋子数百公斤煤炭不断抓到桌上碾碎,几次累到瘫软,煤尘逐渐染黑全身;独自背负一块重达30公斤的矩形玻璃,在红色展厅一边艰难移动一边念咒般重复“I love you”,还要避免体力不支摔碎它;整个人塞进重叠的16层床垫中,不是在最上层躺平的公主而是那颗被挤压的豌豆……直到抵达某种精疲力竭。


她为何如此使用自己的身体?

Melati Suryodarmo出生在印尼梭罗,母亲是传统爪哇舞者,父亲则受爪哇文化中多舞种、Sumarah 冥想和佛教修行影响,发展出Amerta Movement(源泉舞动),常在自然和神庙中练习。所以身体、运动、历史遗迹和传统仪式对Melati来说并不陌生。尤其Sumarah,本意就是“臣服”,认识自己内在的声音。它带着欢迎一切的态度,不需要去哪儿、不做什么,只是和“现在”的自己、外部环境交朋友,是属于爪哇人的生活哲学。这为Melati以后在表演中如何感知自身存在、如何回应周围埋 下伏笔。Melati最初对行为艺术好奇,实际更多是对不使用叙事,只需动作就表现出强烈批判意识的方法感到兴奋。因为当时她还在政治和社会科学系学习,根本没想过做艺术家。


我很喜欢她说“如果神经都无法消化信息,谈论政治、社会或心理学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谁知她真就用过一根四米长的棍子直接抵住太阳神经丛(胃部),站上高台持续表演了3小时——像被架起的仪式,只是呼吸(Alé Lino,2003)。而这个最简单的动作,背后却是Melati在印尼南苏拉威西岛的调研、对自己精神实践和文化出身关系的追问。我们如何消化(digest)历史?这听起来就像进食的生理过程而不仅是思想。我想起她身着红裙,长发如河流蜿蜒在地板上,像抱孩子一样抱着一块新鲜的牛肝——马来语“makan hati”(吃自己的肝脏),意为吞下自己的痛苦(The Promise,2002)。看到她把手伸进肝脏费力撕裂,我突然被唤醒了远古基因,仿佛看到肝脏储存的愤怒也一并从裂口释放,忍不住反思神话或传承到底在如何塑造一代代女性记忆。她还吞过食物色素做的黑水,一边端着水盆移动一边吐在纯白空间里(Eins und Eins,2016),以悲恸痉挛的身体“说”出缄口不言的恶心。压抑的环境让身体不断遭受侵略和强迫,最终像呕吐一样去反抗。我们的身体就这样成为一个容器,一种档案,储存我们的过往、创伤、情感与遗传基因,将“政治”“文化”“历史”这些抽象的词汇变成可被感知之物。


“如果神经都无法消化信息,谈论政治、社会或心理学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Melati Suryodarmo


Melati一直很擅长将个体复杂的生命现象、情感状态和社会问题整合到一起,并浓缩成非常单一的行动和日用品。当她注意到黄油对自己体格及甲状腺机能亢进的影响,一场适应与拒绝的文化对抗便浓缩成她移居德国后爱上的黄油(Exergie—Butter Dance,2000)。然而这些浓缩的动作和物品在表演里又被无限展开:放慢动作速度到一种极致,或不断重复动作很久——她穿着紧身黑裙和高跟鞋在黄油块上跳舞,随着黄油融化,不断摔倒又爬起。这其实更像一种力量的使用:“当我放开视线时,会爆炸;而当我想要实现时,会保持空虚。”

长时行为表演无论对本人还是观众都是挑战,无法快进的时间会改变表演者、观众和空间的体验。但只有在如此漫长的5个小时、12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里,你才有机会看到一种过程:她在重复的动作和声音里肌肉颤动、呼吸变化、脆弱、专注、疲惫、瘫软、失控、沉默、为生存移动。才能看到一具肉身如何真实地坍塌,真实地存在。这让我想起比利时导演Chantal Akerman拍过的一部电影,观众在三个半小 时都凝视着一个女人重复的劳作:做饭、洗碗、擦鞋、拖地……直到她一刀刺进躺在床上的男人的心脏,你突然意识到被所有人忽略的冗长家务时间,原来可以和惊心动魄的杀戮时刻一样有力,导演做的正是“让那些洗碗的镜头和谋杀的镜头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就像Melati踩着黄油跳舞,也许看的人都在等注定摔倒的戏剧性一刻,做的人却一直在尝试寻找平衡和重复中不断起身的意图,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观演中的张力呢?

妙的是Melati这种“长时”,并不局限于单个作品的表演时长,事实上她与作品之间同样存在一种“长时”关系。有些行为她只表演一次,有些则在她生命中反复上演。即使身体发生变化和衰老,作品和身体也不会失联。因为她创造的不是内容,是一个可以思考、感受和参与的空间。“好的表演作品可以触发——不是精神上——而是某种类似于‘原来如此’的时刻,我们仿佛向新情感,或某些失而复得的东西敞开心扉。同时,它也可以是一段恼人的体验,因为你可能抗拒正视事态的发展——可这正是人类本性。”

虽然Melati有东南亚文化背景,但她并不想兜售异国情调。她一直在研究涉及仪式性舞蹈和庆典的传统知识,不觉得传统是一种坚实的形式,所以也从不利用传统本身的元素。怀抱牛肝的女性形象灵感来自印度教女战神杜尔迦,但Melati没在作品里公开指明女神的存在。她没有特定目标地射箭,改造过的墙壁让每支箭都产生巨大回响(Transaction of Hollows,2016),这其实参照了爪哇箭术,这项运动像冥想一样与心灵控制高度相关,但她拒绝进一步暗示地域性,白色裤装和空荡荡的展厅都不会让人注意到这个事实。

印尼本身的地气就很混合,受印度教影响,每天可以听到穆斯林唱诵,曾被荷兰殖民,从火山、松树和一些乐器中又能发现本土信仰的蛛丝马迹。移居德国后Melati不得不面对西方语境下自己的“外来”身份和文化。她不断收拾、折叠、弄乱数百件从当地跳蚤市场收集来的衣服,并尽可能多地穿上,直到身体困住无法动弹(Der Sekundentraum,1999),就像为适应新环境不断重建自我的努力,也是对移居改变自身判断标准的反思。命运般的呼应是在德国生活20年后Melati再次回到印尼,她做了长达12小时碾碎煤炭的表演(I’m a ghost in my own house,2012)。她那些被社会系统和个人事件变成煤炭的思想和生命力,不知会就此消亡还是转换成新东西。

Melati在迁徙生活中追寻“我”的身份,以及对表演后留下的物品与能量的思考,就像源泉舞动每次练习开始都会让舞者先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临近结束时则常说“slowly,slowly”,意味着无论“我”去了哪里,是时候慢慢回来并把能量卸到地上。所以当“我”在一个环境中,其实不是融入,也不是拒绝,是知道“我”是谁,我的位置,去对话。2023年Melati以表演讲座方式重组了过往作品中钟爱的片段,与表演里用过的物品互动,仿佛拆开时间的行李箱重新检视自己,并创建出新的关系。还在《Passionate Pilgrim Extended》里借用100面化妆镜连接表演者自己和观众的眼光,探讨东南亚移民工人的生活困境——这个话题在英国和欧洲被忽视了。她的意图不是顺应欧洲的时代精神,而是让观众一窥自己所在地区不同的思维方式和独特的文化习俗。

媒体总是特别强调Melati受日本舞踏、行为艺术之母Marina Abramović的影响,但我觉得有意思的恰恰是她生长的环境氛围如何不知不觉影响她感知世界的方式。我在Melati的故乡梭罗看到很多pendopo,这种建筑结构类似中国四面通风的亭子,是附近居民聊天、集会的场所。同时它也是一种表演空间:演员和观众不是台上台下的关系,而是四周和在一起的关系。这意味着舞者/演员不能只有眼前180度的空间,而是得打开360度的觉知,其实相当于要用全身感受和回应现场。

印尼有许多传统仪式保留在日常习俗中,Melati回到故乡后也积极融入本土力量,她的关注点逐渐从个人创作扩展到可以分享给别人什么,就像她小时候学过的传统民族乐器gamelan,这套乐器演奏的重点不是技术,而是大家“在一起”演奏这件事本身。Melati每年都组织表演艺术节Undisused Territory;2012年开始经营Studio Plesungan工作室,经常开放给其他人做项目和经验交流;今年还接受印尼政府任命,作为艺术总监筹备即将于8月在巴厘岛举办的Indonesia Berturtur文化节。这次文化节正是以巴厘岛人崇尚的Subak— 一套稻田水利管理系统为灵感。这套系统可追溯到公元9世纪,不仅灌溉农作物,也构建当地人、土地、神的合谐关系,收获稻米被视为神赐的礼物。这里有如此丰富的文化遗产,但我们对“传统”的理解,如何不再停滞于一种怀旧心态?如何在全球语境里展示亚洲艺术?也许正因为背井离乡换过“位置”,Melati才能更深入探索“我”的身份和家,挑战主流叙事。

Melati的黄油舞在YouTube有几百万播放量,有意识的身体控制与不可预测的冲突,摔倒又站起的挣扎引发广泛共鸣;即使我们不了解她亲历的印尼经济危机和政权动荡,也能从她反复吸吐黑水的动态关联到自己生活中因各种制约不得不沉默。这正是她将个人事件放进历史发展和权力结构里理解,并映射出一种人类共同经验所产生的力量。看Melati的作品就像在提醒我们,生活无法快进也无法旁观,一切只能自己去体验。

永远不要忽视,不要忘记,你的身体知道一切。当我们被过度生产、环境崩溃和社会不满困扰,好的艺术会让我们在生活中重新长出感受的触角,不是高高仰望什么,而是诚实面对自己的现有处境,并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感受。

“我经历了自然的重复。我们必须自我循环数次,才能打开自己,然后灵魂到来,我们才能‘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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