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创作的主旨是将自身内在不可见的东西,通过可视呈现出来。2024年下半年,艺术家蒋鹏奕出版了第一本摄影书《草尾》,举办了第15次个展“荒凉赠予孤独的纪念碑”。前不久,我们发布了香格纳画廊北京空间副总监曾里程撰写的文章《每个人都是荒凉的孤岛,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纪念碑》(点击标题查看)。本文作者王秋实为《草尾》的文字编辑,他进一步介绍了蒋鹏奕的新书和新展,并以访谈的形式追问这两个不同媒介、不同风格的摄影艺术成品背后的思考,以及艺术家保持创作热情的关键所在。
艺术家蒋鹏奕的第一本摄影书《草尾》筹备近两年,经多次修改后,于2024年8月由浙江摄影出版社正式出版;9月在香格纳画廊(北京)又迎来他第15次个展“荒凉赠予孤独的纪念碑”,集中展示他近年来创作上的新探索,展览持续至11月7日。两件不同媒介、不同风格的摄影艺术成品交相辉映,传递出他广阔的艺术视野和对影像媒介的大胆尝试,以及他以摄影作为创作媒介进行的哲学思考。
与他近几年为人熟知的基于摄影材料本身的实验影像不同,《草尾》系列以较为纪实的方式将镜头指向他阔别多年的故乡草尾镇,整理了他20年前拍摄的故乡照片和再次返乡时拍摄的照片作为创作的原始素材,最后以根、茎、穗三卷呈现他关于故乡情感与记忆的黑白照片、宝丽来彩色相片及半虚构小说,这三卷分别对应着艺术家与故乡时空的三重关系:地方历史、个人影像史和家庭史。
作为《草尾》这本书的文字编辑,我见证了这本书从雏形到成品的过程。本书最初的方案是制作一本黑白摄影集,一开始蒋鹏奕希望替患有阿兹海默症的母亲记录失忆前的故乡。但随着浙江摄影出版社首席编辑郑幼幼与蒋鹏奕的深入沟通及对成书的想象,蒋鹏奕衍生出用宝丽来相机进一步创作的想法。最后,这本书的呈现有别于传统的摄影画册,它更像是一件当代艺术雕塑——不只是将作品完整地印刷在纸上,更是根据作品特性进行了当代雕塑化的处理,从三本书的材质、尺寸、开本,到整体函套的设计、地图的绘制、阅读的交互模式都经过精心打磨。蒋鹏奕邀请了艺术家银坎保绘制草尾镇插图,设计师基于对洞庭湖地区农业系统的研究,生长在草尾河上下游的禾本科芦苇成为设计理念的起点。这也启发了整本书设计结构、编辑关系和材料的选择。当读者初打开瓦楞纸函套,只能看到“穗之卷”,“根之卷”“茎之卷”则藏在函套地图“土地”下方,需要挖掘。剥开“穗”能感受到莎草纸的触感,淡黄、粗糙、充满斑点的纸张印刻着小说,那是作者多次思考作品后创作凝结出来的“穗”;《草尾》没有对两卷摄影集做过多的阐述,而是用小说来升华了整个主题,所有的谜面谜底、作品的情感脉络与感想都恰如其分地融入小说当中。而“根”“茎”正如植物一般,见证着艺术家与故乡双向成长与变化的印迹。《根之卷》的黑白照片记录了草尾镇的风土人情,对两个不同年代拍摄的照片还做了有意思的编排设计:2021年和2023年新拍摄的照片多数以白色衬底,在接近本卷中间位置以黑底背景展现故乡20年前后的对比照片。《茎之卷》的影像上了一层颜色,艺术家用宝丽来相机游记式地拍摄故乡小景,本卷的每一页夹层中还藏了作者在相片背面手写的便签条,这是支撑他生长的“养料”。整本书存在多处需要读者主动交互才能发现的细节,无论是书籍的取出方式、隐藏的“草尾镇”、裁开书页才能看清的宝丽来相片手记,都需读者在阅读中层层剥开艺术家想传达的深层信息。
如果说《草尾》一书是蒋鹏奕对故乡及自身过去影像的回溯和重构,那么《荒凉赠予孤独的纪念碑》是他亲手创造的超现实纪念塔。这次个展呈现了蒋鹏奕的两个新作,一个是展览同名系列作品,艺术家将自制的铜铸像浸泡在硝酸银溶液中,并将慢慢消融的雕塑置于广袤无垠的荒原背景上拍摄,整个化学反应过程与成像无不表露出自然中不可抗拒的侵占与掠夺,时间和毁灭有了更加明显的表达,混乱的力量无序增长,却又不得不依附于原本的铜像,像极了纷乱中孤独无助但顽强生存的个体。另一系列新作《消尽与重生》延续了《预见》(2017-2018)的创作方法,将多种金属和化学液体直接放置在感光材料(黑白胶片)上进行腐蚀,留下痕迹,并以微距摄影展现无机物的微量反应,当中偶然加入的铜还激发出作品《荒凉赠予孤独的纪念碑》的诞生。这两个系列新作延续了艺术家一贯的实验精神,通过化学物质反应制造出超现实的景象,融合了人造的抽象元素和自然随机生成的美学排列,作品以超大尺寸放大展现给观众,给人带来宛如走入宏伟天地之间的自然之美。在展览现场还设计了一个蓝色空间,里面循环播放着一段长达420分钟的视频,视频内容是铜质佛像在硝酸银液里完整的反应时间,而空间的蓝色调源于化学反应过程中水里出现的颜色。在这个半密闭的空间,观众可以更沉浸地感受到物质的消融、时间的流逝,还有荒凉且孤独的氛围。
新书《草尾》和新展“荒凉赠予孤独的纪念碑”,是蒋鹏奕对个体生命体验的敏锐洞察与深刻反思,展现其过往20年观念与纪实并行发展的创作之路。它们有着异曲同工的当代雕塑感,不仅雕刻出艺术家自身,也雕刻出社会文化、时代记忆对人与自然潜移默化的影响。
带着好奇,笔者对蒋鹏奕进行了一次线上采访,探寻他创作这两件作品背后的思考。
在尝试了这么多影像表达形式之后,是什么让你用书籍的方式进行表达,希望用书籍媒介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选择书籍作为表达方式,是因为它提供了一种深度和连续性,读者可以不受时间空间限制的情况下沉浸在故事和图像中。看纸质书能够成为一种体验,让读者在看完小说之后再翻动通过缜密编排的图片,感受到记忆的深度和情感的流动。
《草尾》这本书中,《根之卷》里没有写任何单张照片的图说,而《茎之卷》里的每张照片都有标题,这两本摄影集除了前一本有几页是两张照片并置,其他都只是在右页放置照片。你在作品前期拍摄和图片编排上是按什么思路进行的?
这本书的《根之卷》里的新照片,我前后拍摄了三次。第一次只带了一个35毫米镜头,初步编辑时,发现视角比较单一;第二次去,为了多拍点人物特写,多带了一个有50毫米镜头的相机;前两次都是夏天拍摄,第三次我选择了秋天拍摄。在图片编辑上,我最终选择了从老年化到新生儿的方案,中间分章节编辑的图片是有关建筑、民生和日常生活。
《茎之卷》是宝丽来撕拉片,按拍摄顺序编排,希望有点日记的真实感,有标题是因为大部分是地名,这些地名很有“诗经”感。
《草尾》里你完成了自己的处女作小说,你说过自己不善文字,你的影像创作方法会作用在你的写作上吗?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互通的地方?
写小说是对自己挑战的尝试。可能之前我做了很多所谓抽象的照片,而文字也是一种抽象的表达方式,也依赖于我用空间想象力来填充人物、故事和场景,然后再用自己的句式来传达我要表达的情感。总之,这篇小说和之前的抽象摄影都有共同的想法:表达难以言说的、不可见的,却一直在影响和塑造我们的东西。
新书《草尾》中的影像偏向纪实,而新展《荒凉赠予孤独的纪念碑》延续了你基于摄影材料实验的观念性创作,都是这两年的新作,你是如何能同时进行这两个方向的创作?这两件作品都有传递自己对时间的哲思,你创作时在思路和心境上的转换有什么碰撞或相融的地方?
摄影是我从小喜欢的事情,我更想用现场摄影(现场看到有角度,有喜好的判断,我不想用“纪实摄影”,因为这会更难说清楚)的说法,这样的摄影我坚持拍了三十几年,从未中断过。我觉得这两个方向的摄影没什么区别。比如,在街上,我遇到一个即将擦肩而过的小女孩或者一个老人,谁也预测不到小女孩的未来,也不知道老人的过去,这一瞬间,我是不可能去考虑怎么拍的,若稍微犹豫,想拍的人就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拍《荒凉赠予孤独的纪念碑》系列,也是预测不到它最后会是什么样子,也不能等待时间太长,反应时间过长,否则生长出来的东西会脱落,前功尽弃。
你的作品一直在深入探讨个体存在、社会现实与自然景观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展览《荒凉赠予孤独的纪念碑》中的作品相较之前的创作,有什么不同之处?
在拍摄这些照片时,我重拾了4×5相机,收小光圈,希望能事无巨细地呈现它自然生长出来的东西。在画面上,我更加关注个体在广阔自然中的孤独感,以及这种孤独感在社会现实中从何而来。
你什么时候会有强烈的孤独感?在创作和生活上,你会如何面对和处理这样的孤独感?
我很享受自己的孤独,尤其每次对摄影史有更深的了解,还有关注到许多当代摄影艺术家不断地拓展摄影的表现力后。我只能更专注、更大胆地往前走。
你的许多作品似乎都蕴含着深刻的情感或故事,时间、存在和意识这些抽象概念也贯穿于你的许多创作中,你的创作来源是什么?
我不相信有灵感一说,我喜欢在日常生活中观察,体会对历史和文化文本的阅读感受,处处留心如何视觉化。我认为一位真正艺术家的根本义务是:将自身内在不可见的东西,通过可视呈现出来。艺术家不是知识分子,也不是智者,只有将自己解剖到位,才有前进的可能。
在你的摄影实践中,有没有某个特定的时刻或经历对你的创作风格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每次做一个新系列,在开始和拍摄过程中,都有一些事情影响我改变之前的想法,但都只是视觉方面的,所有的变化更加坚定我要呈现的东西不会改变。更让我意识到外部的力量和个体生命脆弱的珍贵,这是我想要做的东西。
在你的职业生涯中,有没有某个转折点让你意识到自己的艺术追求有了新的方向?
我做的工作,首先是摄影这个媒介和我个人希望呈现的东西共同具有种种必然的可能性,它肯定不是天然的联系,也不能是没有内在的联系。我要把它们组织到一个完美的秩序中。我认为保持创作热情和动力的关键是持续学习和探索新的表达方式,同时保持对自己真诚和对摄影的热爱。每当我开始关注到一个新的课题时,我首先考虑的是“摄影还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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