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吟唱

李旭

阴郁、冷酷、凶悍、残忍、悲怆、肮脏、麻木……温情、优雅、柔弱、恬静、舒缓、眷恋、敏感……两种相互矛盾、彼此冲突的情感和个性在张恩利的黑色形象世界里令人震惊地融合交汇着,象是在一道眩目强光的投射下,任何物体的背后都会拖曳着长长的黑影一般,宇宙的两面在这个瞬间的时空中荒诞而又真实地并置在一起。其实,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本来就很矛盾,只是张恩利以及其偏执而强烈的态度把这种矛盾夸张了,以便我们能看得更清楚些。

对于那些惯于以地域分类定式来划分艺术家个人风格的观看者们来说,张恩利无疑是一个异类。他的那种“粗蛮霸悍”之气明显地不同于一贯意义上“精致考察”的“上海艺术”,他以画面形象直接介入日常生活的创作方式也是大多数上海艺术家所不敢领教的。不过,从上海那并不漫长的现代艺术发展史上来看,最具革命性的,往往也是最不“上海”的。庸俗分类学的思维方式在这些作品里失效了,以一种并不多见的姿态,张恩利从现实的边缘突围,并从纷乱嘈杂的物质表象直指纯粹而凝重的灵魂空间。

张恩利对普普通通的人和他们平平常常的生活充满着真切的关注,中下层和最底层的平民百姓,也就是整个社会的大多数,是他的作品里出现最多的题材。他细心地观察和表现着众多无名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他们每天所要面对的苦恼、困惑、无奈和尴尬,以及他们的坚忍、智慧、幽默和狡黠。质朴的平民意识使他的作品里明确地透露出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感倾向。从较早的《悲伤》开始,抑郁而阴沉的氛围就已弥漫开来,而后,《屠夫》、《二斤牛肉》、《壮劳力》、《肉市男人》、《酒馆》、《会餐》、《吸烟者》等一系列画作则更多地显示着无名者们真实的情感表达和顽强的个性张力。筋脉贲张的肌肉、冰冷木然的面孔、粗壮生猛的躯体和猩红粘湿的鲜血都是触目惊心的,这种有着强烈感染力的物质化与肉体化的存在,是对生命状态的生动证明和无名状态的无言抗争。市井漫画式的造型,在生存重压的窒息上勾勒出一抹颇具活力的生动气息。

几乎是与此同时,张恩利的笔下也出现了另一组比较唯美的题材:《舞》、《舞女》、《少女》等。这些女性形象的出场,使本已寒气逼人的画面上浮现出一丝暖意。明晃晃的现实背后的黝黑的影子,而在这道阴影之外,白日梦的幻觉与午夜的梦魇此消彼长,成了相互制衡的力量。在这些身材圆浑健硕、五官单纯疏朗,在并不确定的时间和地点以杂技般的姿态翩翩起舞的女性身上,显现出一种莫名的轻松与乐观,与那些焦虑、紧张、空洞、茫然的强壮男性相比,这些人物显然是充实、快乐并超越于现实生活之外的。

除人像以外,张恩利的另一组重要作品,是题名为《容器》的静物画。随意摆放在桌面上的生活用品,成了他进行智力游戏和施展黑色幽默的绝妙对象。杯子、书籍、水果、钢笔、烟缸、台灯、老虎钳、螺丝刀、卫生纸、扑克牌、暖水瓶、声控玩具……这些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极其熟悉的物品,在张恩利的笔下却平生出一份异样的光彩。他经常对这些东西加以拟人化的表现,使“它们”变成了“他们”或者“她们”,有了人的表情,也有了人的脾气和毛病。

表现主义,是张恩利执着坚守的阵地。多年以来,艺坛潮流风云变幻、市场时尚起伏更迭,注重观念指向却忽略视觉本体的习气正愈演愈烈,但张恩利的风格依然故我,在自信的空间中不畏寂寞,一意孤行。时至今日,他的个人气息依然如十年前一样,厚实的笔触翻动、跳跃、堆积着,粗重中充满感性、朴拙里带着爽利,主题的沉重丝毫不影响他下笔的快感。他的人物画一般都采用较大尺幅,构图上通常是顶天立地的,为日常生活中的无名小人物造像,他偏爱这样纪念碑般的气度。

与爱德化·蒙克的《嚎叫》相比,张恩利的系列作品更象是黑暗中低沉而又绵长的吟唱,唱给那些无名的人们,而此时此刻,星月无光,四野寂寥,夜幕低垂。


李旭

2000年5月25日凌晨写于沪上莘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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