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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福东:要相信美的存在 | 时尚芭莎艺术
2020-12-22 15:05

在热闹非凡的当代艺术界,杨福东的作品拥有能让人“沉下来”的独特气质。作为中国当今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他在其极具东方意蕴的作品中不断激发影像语言的可能性,并基于多种媒介的实验持续探索着现代社会中个人的心理状态。杨福东与时尚芭莎艺术展开深度对话,在对“质感”的反复揣摩中,艺术家诗意而灵性的精神世界跃然纸上。

*以下为艺术家杨福东与齐超(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对谈内容



“不确定的确定”

齐超:这次你在香格纳画廊个展的绘画作品里有不少僧人形象,文本源于中国传统绘画吧?如何考虑的?

杨福东:这是一个“绘画电影”的尝试,“无限的山峰”更像是电影的名字。所有思路是从古代绘画来,我选的是颜辉和石涛的《十六罗汉图》,截选了十个局部,有点像分镜头。我又重新搭建进去现代场景,做成一种叙事关系,我把它叫图像式的绘画电影。

齐超:展览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

杨福东:展览是今年三月份疫情的时候约的,觉得年底或许可以做这样一个展览,那会大方向就想好了用古代绘画做切入点。展览有点像拍电影的方式,前期还有很多的调研准备,之后很多思考的时间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齐超:现场真正拍摄的时候,有一类导演执行力超强,完全按照计划走,而你应该是经常在现场临时起意的那种类型吧?

杨福东:对,因为通常我拍片子没有一个清晰的剧本,可能有个看不见的剧本,就是拍摄的大方向。这里面存在很大变数,现场会更明确,很多东西确实存在一种不确定的确定,这么多年也就这么拍下来了。拍东西的时候作为作者本身,在创作的不确定性出现的时候是容易让你充满期待和兴奋的。因为这个时候会激发出一些让你意想不到的东西,往往是你设定好的、执行的东西可能会远远没有达到你的预期。

齐超:不确定性大概占多大比例?

杨福东:通常我拍片子不会准备到百分百才去做,很多时候百分之五六十就可以去做了。因为你一定要动身,一定要出发。开玩笑地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事儿就黄了。

齐超:这种习惯是长久以来的经验总结?

杨福东:某种意义来说,只要你去做一定是好的,失败了也是赚的。以前我调侃时讲过:一万个人聊天时在说拍电影,然后一千个人说剧本差不多了,其中一百个人在找投资,剩下十个人说自己下礼拜开拍,说话期间就三个人在那儿喊“开始”——我一定要做这三个人之一。因为我会觉得真的得做,做事的时候你会调整方向。我把这个称作拍摄里的“现实生活”,里面就有很多值得玩味的东西。

齐超:所有导演都希望自己能掌控全局,但实际操作又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事,你在创作中渴望达到的最理想状态是怎样的?

杨福东:抛开钱不说,是一种很奢侈的拍法。所谓奢侈指的是所有人在一起陪着你思考,试着去配合、理解你,然后让你来发挥。但这次作品又变回了小团队的拍摄方法,这次拍摄让我想起拍《竹林七贤》的经历。那时候七个演员全程都在,真的像“点兵点将”,我可以即兴操作,这是我比较喜欢的状态。因为在外面拍电影有自己的规矩和工业化的制作流程,这对我来讲压力非常大。如果都是限制,我就没法做事了。我希望是演员陪着我,我知道演员在,潜在的计划才能实现。


“观众的版本是唯一的”

齐超:这次展览中有不少绘画作品,画画的时候其实是你全程可控的,对比拍片时带着团队一起做事的状态,会觉得绘画这种独自完成的创作方式很自由吗?

杨福东:我觉得画画还是很难的,在这个过程中并不是那么顺畅,绘画还需要手感,这不是像机器一样去执行、复制它,有一个磨合的过程,要花时间去培养,很多东西还是要自己去实践。而且我并不认为自己以后是要为了画而画,不可能再去走这种回头路,是要靠合适的一些想法把几种媒介合在一起,这才有意思。

齐超:现在画画和当年在美院油画系上学时有何异同?

杨福东:那种纯粹和真诚的质感是现在很想要的,这两个东西一定要一直保持。包括现在把绘画作为媒介和摄影合成新的东西,怎么在实验性质的创作中去提炼纯粹的感觉,这是我想做的,但很难。这里面还有一个点,以前说做“图书馆电影计划”,我希望是长篇电影,是相对来说有分量的作品,它们有不同的质感,但又都围绕着“人到底有没有精神生活”。我觉得这让你的创作和日常在一块儿——你的日常生活和你创作中思考的日常生活,这里面最大的乐趣在于它充满想象,让我有期待值,还有憧憬的状态。

齐超:在当代艺术语境下,似乎画家和艺术家还不一样。评论界有对画家有一套客观标准,但如果只把绘画当作一种媒介,那又是另外一套评判体系了。如果作为媒介来讲,你现在画画会比以前放松吗?

杨福东:其实我觉得不管是什么维度和质感,画家也是艺术家,就像导演也被包含在艺术家里面,我不会去做一种分叉。如果他是需要去执行的,那就去做,不要把它看作一种跨界。

齐超:你一直以来比较喜欢的画家有谁?

杨福东:我刚上美院的时候还是央美附中的那股劲儿,比较喜欢埃贡·席勒(Egon Schiele),还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他对中国美术院校学生的影响力非常大。其实大家那会儿都具备写实的能力,但谁都找不到变通的方法,但会发现他是一条捷径。我大一的时候有段时间还喜欢超现实主义的德尔沃(Paul Delvaux),他画的女性是有一定欲望的,但我更喜欢他早期作品,手感很好。还有基弗(Anselm Kiefer),我有时候也会受他影响。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对表现主义的某些东西还是喜欢的,但我又不想局限在德国表现主义,每个国家的表现主义作品里都有几张是非常好的,有那种劲儿。不少大画廊里总有几个画得不错的,包括乔治·康多(George Condo),你喜欢他吗?

齐超:艺术市场里有一种说法:“买不起毕加索的,就买张乔治·康多”。

杨福东:哈哈,其实国外当代艺术家从小接受教育的方法教会他们从博物馆、美术馆里怎么去切入,现在看来某种程度上是成功的。

齐超:大概也是某种方法论吧。中国传统绘画你平时看得多吧?

杨福东:走马观花,大学时就在看,我其实一直觉得傅抱石画得挺好。在画面呈现上来看,他在中国近现代绘画里算是有大突破的,他的质感和画法有点像国画里的表现主义。

齐超:这次画的僧人也有结合他的感觉?

杨福东:这次还是站在古人肩膀上去尝试新东西,这在一定时间内是一种方法。纯借鉴模仿没有必要,取其意还是特别好的借鉴方式。这里面包含了一种鉴赏,你选择什么作品作为切入点完全不一样。我在这次创作里有若干个作品都想选,但要考虑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不可能像“驿站”似的,做一段时间就跑去下一个地点了,我要往下走走看会发生什么。有画家一辈子都能创作不同题材,但都是一样的质感。说到这个真的挺感慨的,傅抱石的作品有点像像国画界的“坏画”。我会觉得很多人不敢做,没这种魄力,但他能把这些任意发挥的东西框住,很多人做不到,我也觉得很难。

齐超:有一次在天津博物馆看傅抱石的大展,南京博物院的藏品挪过去的,数量极多,确实有一饱眼福的感觉。但布展略显拥挤,全程无留白,全部看完竟然有点儿看“伤”了。这直接体现了展陈的重要性,一口气上20道米其林三星菜品,也吃不下去。

杨福东:我同意你说的感觉,它在南京展的时候我特意去看过一次。某种意义上看,他作品的印刷品有很好效果,但看他的实物,有些笔触是浮的,或者说有点飘。小时候去徐悲鸿纪念馆,看完以后感觉要能混成他这样挺好的,那个时候就挺想画画的。但到我附中四年级才开始涨水平,到了浙美,我才整体开了窍,是思路的打开。那个时候,德国教授来做讲座,他介绍的和你平时画的素描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听傻了,当时很兴奋,给我一种思路的改变,原来这种也能做艺术。咱们那会儿或多或少还是单一的,当然现在的流派五花八门。但这种情况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存在很多“坏画”。所有美术学院出来的学生转成艺术家的时候都是孤独求败的状态——比如造型能力很强的一定要把东西拧成歪歪扭扭的。所谓真正的坏画一定是有它的美感在里面的,但现在很多都不是这样的,是仿的。

齐超:所以眼毒的人看画时会说“这东西不是他的”。

杨福东:对,有些坏画有艺术家自己的质感在里面,或者说有些坏画有我们欣赏的那种拙感。这种感觉是非常到位的,能让其他人体会到,这里面有质的区别。

齐超:之前我在上海复星艺术中心看你的展览,八块屏的影像作品,每块播放的内容还不一样,时长也不短。当时就在想:观众走进现场,或许大概率无法把作品完整看完,那你的很多观念大家就错过了,你如何看待这种错过?以及,你在乎观众是否把它看完吗?

杨福东:观众是第二个导演。观众看片子时,多个屏幕都在播放,不可能全部都看到,这就是自我编辑。这个自由度很大,他选择看的画面组成了自己的版本。作为第二导演,每个人的处理方式都不同,他离场后带走的剪辑版本是随缘的。影像作品的展览就像一个奇怪的解码器,至于所谓的好坏我都不做评断。

齐超:但作为创作者,观众没把作品完整看完,不觉得遗憾?

杨福东: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不强求。以前会很期待,最好所有人都坐在那看完,谁都不许走。作为创作者,我努力把东西做出来,看的时候就随缘,只不过你特想在众多版本里把你最完整的版本告诉他。但这个没办法,以前老强调创作者的版本才是唯一的,现在是每个观众的版本才是唯一的,这样想就舒服了。


“要相信美的东西在”

齐超:我看了一些其他评论者写你的文章,几乎无一例外都提到知识分子这个词,其实你自己的解释就是受过教育的人。你觉得这是你关注的且想体现在作品里的特质吗?

杨福东:我觉得不必非要强调这个概念。但我现在还是会笼统地说: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更多的是年轻人。这里面更多谈的还是精神气质、信仰。每个人在生活里都有自己思考、变化、相信的东西,在成长过程中会有一个脊梁,他怎么去体会个人的独立思考?怎么去做他自己生活的判断?我更多会强调是精神生活的质感。因为人除了日常物欲,还有一些看不见的标准,它会影响你短暂的一生。

齐超:那你的标准是什么?

杨福东:回到创作,关于作品质感的话,我会觉得把作品一件件做出来,或者说尽量做出来。

齐超:提到脊梁,对你来说有没有一些东西是完全不能改变的?就像脊梁,很坚硬、坚定的东西。

杨福东:首先是独立思考,然后是精神的质感:还是要有对生活和美的态度。你要有一些相信的东西,简单来讲就是要相信美的东西在,而且你要按照自己期望的方式去做,就是这样。

齐超:我还发现你在选择演员方面很有自己的审美,比如之前合作过的谭卓、万茜,当年她们都还没特别红。你选择演员的标准是什么?凭感觉?

杨福东:直觉吧,或者也是缘分,都是很棒的演员,很庆幸能与她们合作。她们教会我很多对演员表演的不一样的理解,也改变并拓展了很多原来固有的对表演的想象。

齐超:平时会看网上的短视频吗?作为影像艺术家,你如何看待这些很短、很有梗但能迅速发酵热度的影像形式?

杨福东:我觉得挺好。新的时代科技带来的视频概念其实对“传统”的录像影业有很大冲击。其实早期艺术家也有很多录像小品,但现在短视频变成了公共平台上日常娱乐的东西,这对这些艺术作品冲击非常大。但这里面也有很大质感的区分,抖音就是日常娱乐,艺术家其实只是用一种媒介来创作,会有艺术家的思想在里面。

齐超:未来有没有可能在抖音、快手这种平台涌现出短视频影像艺术家?

杨福东:我觉得会。随着数字科技的发展,以后的审美标准和表现形式会发生很大改变,所以会有新的艺术形式出来。但这些东西到底怎么发生会随着时间自然而然出现。一定会有这样一批能力很强的、带来新意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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