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钟萄
6月2日下午,赵洋穿着一双从酒店带回的拖鞋,领我走进工作室,笑着说,“我刚回来”。稍显凌乱的房间,除了没完成的作品和创作所需的装备,还有咖啡烘焙器、电饭煲和一张钢丝床,那是他午休的地方。已到知天命年的赵洋,每天朝九晚五在此“工作”,没人强迫。2009年,正是因为不安于有规律的出版社生活,他毅然辞职,选择北漂,再度走上绘画艺术之路。十年后,人生仿佛绕了一圈,回到原点。
二十多年前,赵洋既顺理成章而又被动的上了大学,到中国美术学院学习水墨画。说被动,是因为对他而言,考大学本身就是不明就里被动而恍惚的。大学期间,他大概只有两件事是主动为之:一是常常跟陈晓云翘课,射箭发呆徜徉在山水之间;二是由于对水墨画程式的极度厌倦,总是尝试着用破坏的方式来打乱中国画既有的标准。”
“愤怒近神”,是赵洋最新个展的名字。这批作品,突显出与旧作之间的差异化趋势。尽管整组作品带有赵洋典型的色彩基调,在以“嫩”为主的色系中,隐约可见少许形象。但相较于从前,赵洋绘画中的“形象”越来越难以辨识,无论是物象还是人象。在赵洋先前的作品中,湖畔空间、森林风景,或借自神话与传说的形象,都通过画面的空间,呈现处于想象内外的叙事性。因此,评论者在论及这些作品时,总会提及梦境、超现实与神话等。
新作中的大部分绘画出现一个明显的特征:空间的消散。尽管这批作品仍然保留了一部分似形非形的象,我们也还能看出赵洋画作中的惯用元素,但许多画面的整体布局,越来越趋向于空间的消散;或者说,将空间离散化——赵洋抹去了在原先画作中,通过空间,以突显诸多“形象”之关系,且相对稳定的视点。
赵洋给我做了杯咖啡,回忆起他的过去。从进美院附中,到从美院毕业,他非但没把“艺术”当作志业,当时对艺术甚至带有几分不屑,在少儿出版社干了十五年编辑。十五年后,年近四十,他决心辞职,因为做了十五年既不喜欢又特别轻松优越的工作,让人感到无尽的虚无……他开始深沉人生。那个有关绘画的迷梦还在么?2006年,赵洋被上海双年展触动;2009年,他离职前往北京;2011至2012年,“陷入黑暗,无法自拔。”2013年,内心渐渐趋于平静,安祥随顺。赵洋说,“当时最大的感悟就是,做事必须山穷水尽,才会柳暗花明。差一步、差半步都不行……”
赵洋先前画作中的形象,从自然到物件,从神话到传说,凡此种种,通过画面空间与清晰的观看视点呈现出来。哪怕艺术家自言,他从不同层面,为观看设置了一些障碍,宛若迷宫。但通过画面的空间构图所昭示出的方向感,依然存在。用最简单的话说,在旧作中,无论是艺术家,还是观众,都可以投射视线,向外观看。但在“愤怒近神”中,赵洋取消了空间,将空间分散;或者说,他以笔触、线条与色彩的层层覆盖,在画面的内在元素上叠加空间,而非在画面的“表面/外部”勾勒空间。结果便是,“愤怒近神”不再适合“向外”观看——赵洋不再投射。
几年前,赵洋曾说,他希望设置障碍,以便让“观者与作品之间因物我两忘的静默,而生成巨大撼动与感动。”如果说,这体现了赵洋所向往的状态”,“一种下意识的状态,是非理性的,是抛开了是非判断,去掉一切标准而赤裸于自然中的状态。”那么,几年后的“愤怒近神”,似乎才真正开始实现这点。“愤怒近神”中消散的空间与观看视点,首先是赵洋在绘画过程中抹去了自己原有的,且习惯了的空间与视点。赵洋不再投射,不再以习惯的空间与视点来观看或绘画。
从创作技法层面来说,是他放下,或忘却自己以前的视点与观看方式——通过记忆、感知或文本默写,并投射自己的所想。可以说,“愤怒近神”的“愤怒”,是通过对抗既成的规则,再由此,对抗由既成规则塑造的自我,进而忘却自身。在“愤怒近神”中,赵洋以忘我而成为“我”。
赵洋站起来加水,聊到开心时,他伸手挠头,盯着前方笑。“我父亲不画画,我就不会画画……读书时我一直不招老师待见,永远写不完作业,也没有学习的能力,从小到大都是那个班级里面的边缘人,……十二三岁接触石膏和速写,也是我噩梦的开始。我真的不知道大家在干嘛,不明白为什么要画。即便到美院附中,我也一直在追赶,素描啊色彩呀,总是在勉强的模仿。一直被动在学,上大学也是。不像杨福东,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很吓人。”
“愤怒近神”中的忘我,忘的是“肉身”的我。当一步不差地熬过黑暗时的“山穷水尽”,赵洋才日渐柳暗花明。与此同时,名誉、销售、收藏和画廊,这些所谓的额外的美好,对五十岁的他而言,现在已经天然没有诱惑。“人生的车票都买好了……此生接触到绘画,觉得好幸运。在里面得到的是动容,是渡劫。”
赵洋说,他特别晚熟,总是后知后觉。从小到大,在读书的过程中都像是一个玩笑,既战战兢兢又充满泥泞,永远是在那个偏离的轨道上南辕北辙。他自幼被动画画,成年后又常常处在对于中国画既爱又恨的矛盾中不能自拔,中国画中的小品感,程式化,浙派的、岭南的、清代的、还有任伯年啊,齐白石啊,等等,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纠缠着……他被动走上求学路,又被动接受十五年的碌碌无为行尸走肉的生活状态。直到坠入谷底,再爬出来。这些经历,似乎让他“绝地重生”,也构筑起他忘却“肉身之我”的精神状态。
当“愤怒近神”,被赵洋解释为在画布上面对强大敌手而不断抗争的状态时,他惊人般地,或许是不经意间地抗争,竟以消散的空间,回应了他曾一度反抗,却又被他称为渗透血脉的中国画。消散的空间、被抹去的以肉身/具身观看为基础的(透)视点,以及通过视线投身而映入眼帘的诸象,通通在形式、色彩、线条、笔触,与它们彼此的关联变幻中合一。(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宗炳)赵洋不再以原有的方法将所感、所见与所思投射到画布上,而是与之合一。这不正是发端于他所谓“渗透血脉”的那些框子?(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张璪)
因此,所谓“忘我”,并不是没有我,而是他我/物我/内外不分。神我不分。是历经反抗与接受、游离与复归,及至惑与不惑后的无所为与无所不为。走过黑暗,超然此外,赵洋才真正忘却了那个在是与非,在“惑与不惑”之间反抗、抉择并困苦的赵洋。
“愤怒近神”中的空间之变,导致新作既与过去相区别,又与之连绵不绝。历经舍弃、反抗、抉择或孤注一掷,赵洋回到某种意义上的原点,无非是“完成”了自己,或者说,正是为了“成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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