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茜
在真实世界,总有事情发生,但谁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但在影像世界里,它已发生,且将永远以那种方式发生。
——苏珊·桑塔格
在拍作品《给予》前,蒋鹏奕读了美国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的长篇小说《大瀑布》。失去丈夫的新娘与命运抗争的整个过程,犹如现实中尼亚加拉大瀑布吸引无数男女为其献身一般。在蒋鹏奕看来,“大瀑布”本身也成为女主无法逃脱的悲剧式宿命的象征。
而在拍作品黑戈壁前,是蒋鹏奕2019年下半年从西北取景回来,当时读的是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的《西域考古记》。让他特别感兴趣的是,书中记录发现了两封被沉埋一千多年的家书。经考证,其中一封末尾字迹潦草却很坚定地写道:“显然在我答应你的那天,我就惹怒了众神。我宁愿做猪狗之妻也不愿嫁给你。”蒋鹏奕直言,这封积怨千年的「怒吼」,也成为拍摄新作《砾石谅解了大海》系列之前,唯一影响画面最终成像效果/基调的因素。
无论是“大瀑布”,亦或是“黑戈壁”,沉默且遥远的自然景象,在蒋鹏奕内心,不断幻化成难以言传的温情。用摄影的方式去呈现它们,是艺术家认为「最得体的方式」。
在去黑戈壁之前,蒋鹏奕给自己作品的立意是「枯淡冷寂,浑厚劲雄」。所以从北京到敦煌的旅途中,自己的视线就没离开过杨镰那部著名的非虚构长篇叙事文学《黑戈壁》。从飞机落地后和到达目的地之前,蒋鹏奕记得大多数时间,眼前只有一条笔直的公路和远处一条清晰平坦的地平线。那隐没在历史角落的神秘之地,则是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后才缓缓显现的。
在上海香格纳画廊蒋鹏奕个展“太阳是鸟儿衔来的”现场,同步播放着艺术家深入黑戈壁腹地拍摄的影像纪录。这片没有具体地理标记、位于中国西北的荒凉旱地,因表面被黑色砾石覆盖而得此名。通常认为,是由于戈壁昼夜温差大所致。夜晚石头表面凝结的水,会在白昼烈日下溶解,同时带出石头中的铁锰元素,日复一日地沉淀在表面,最终形成了砾石黑色的“皮肤”。
蒋鹏奕说,几乎不用担心任何意外,因为那是一个没有人的世界。
摄影的现实主义可以愈来愈经常地定义为不是“真正地”存在着什么东西,而是我“真正地”觉察到什么?
——苏珊·桑塔格
为了选择心目中理想的山型和拍摄时间,进入黑戈壁的蒋鹏奕,常常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反复行走。「因为地势的缘故,三千多的海拔,不可能背着设备爬上爬下。」作为同行者、纪录片导演王澈,此时会默默注视着艺术家身影,从近景变成远景,直至缩小成这片黑戈壁上不断移动的黑点。
在王澈看来,蒋鹏奕对于这片地貌从想象到靠近到凝视再到创作,是伴随着身体力行的体验逐渐展开的。「身体的介入延展了视觉的维度,松动了想象与概念、文本的经验,问题就不仅仅局限在风景的表现方式上了,而是与面对环境时沉浸又敏锐的考量有关。」
特别是当身体真正开始经受一天之内的烈日、疾风、酷寒等多重考验后,眼前这片生命绝迹的戈壁,在属于自己的漫长时间中更迭,从一片海洋演化成今日的荒芜,以及之后更遥远的未来,它又将以何种面貌示人。
此时此刻,时间也同样没有方向。每座山峰,每颗砾石的变化也都有自己的轨迹,而决定它们时空流转的就只有风。蒋鹏奕说,时间在《砾石谅解了大海》里转换成了可以感受到的风的声音,亦如他在《给予》中听到的一样。
「黑戈壁安静的时候,仰卧在发热的黑砺石上,能感受到地球自转摩擦大气微妙的声音;大风时人在里边,就像在大海浪涛里翻滚...一千多年前的那封家书,曾经“边庭流血成海水”,都不会让自己随便把相机支在一个地方拍。」带着对历史的敬畏之心,蒋鹏奕将身体作为视觉交予戈壁,在起伏广袤的自然空间中探寻着,自己该如何用艺术表达。
他想到之前在公路上远远望见的山峰,因为处在黑戈壁群最深处最高的地势,所以很容易找到。原本没计划要拍,直到接近它的时候,艺术家的目光就再也不能移开,最终成为《砾石谅解了大海》系列中唯一出现的一座独立山峰。「一大片平整的黑色砺石上,突然直耸一座通体发红,腰缠白纱,(犹如)纪念碑式的庞然大物。」
王澈说,砾石是现状,大海是过往,谅解便是蒋鹏奕,所以也才有了这饱含情感与温度的作品名称。对蒋鹏奕来说,即便「谅解」是一厢情愿的幻觉,也是彼时彼刻自己给予黑戈壁,或是由此而折射出对人与世界的真实阐述。
对于拍照,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要么作为一种简易、准确的认知活动,一种有意识的理智行为,要么作为一种前理智的、直觉的邂逅模式。
——苏珊·桑塔格
如果说拍黑戈壁,不会像做抽象照片那样随心所欲,那么在《太阳!太阳!》系列作品中,蒋鹏奕则继续保持着他自作品《幽暗之爱》(2013年)把萤火虫直接放在感光胶片上开始的,对摄影媒介/使用方式的自由探索。
「从方法上讲,直接成像,或者叫直接感光,这是一种即兴式实验摄影,如何能让摄影成为一种真正自由表达的形式,摆脱相机、工艺标准的控制,甚至摆脱对光的依赖。」蒋鹏奕对崇真艺客解释道。
选择在阳光充沛的晴天,蒋鹏奕用放大镜汇聚的光,照射在被事先固定于特制木框内的宝丽来相纸上,而相纸因不断升高的温度会被缓慢灼伤。整个实验最短持续四五十分钟,长的时候甚至要超过两天。操作中考虑最多的是光在相纸上停留的时间、移动的速度以及灼伤的范围。「太短了底片没反应,时间长了会出现明火。」
这种通过制造图像,探索光线的摄影实践方式,也是最吸引蒋鹏奕的地方。「就只是不停地做不尽相同的实验,抛开自己的设定,有意或无意都可以...感光材料的物理特性从未脱离过对光的依赖,某种理解上材料是无性的,关键是人的开放度。」
虽然一直在用摄影表达,但蒋鹏奕认为自己的创作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传统意义的摄影。他热衷于使用光学仪器之外的行为,在底片的方寸间获得实验后的惊喜。至于图像/构图背后的意义,并不是艺术家关注的重点。或者说,意义之于蒋鹏奕而言,只关乎沉浸于实验本身。
「每次新的实验开始的时候,都无章可循,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能一张张试着做。」蒋鹏奕觉得,「困境」不足以体现他实验/创作的状态。「因为过去的经验都用不上,面对出来的东西,自己要如何做出判断。」通常这时候,也是他创作中最兴奋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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