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茜
「风」在闫冰的记忆中有着特别的感触。常常是在田间劳作到精疲力尽时,「一股风吹过来」,像是能携带很多「外面」的信息一样,内心总被某种东西击中,能让他出神很久...
记忆的小孔/启示
在母亲眼里,少年时的闫冰「心里长了草」,总想着往外面跑。
在中国西北的甘肃天水市杏树湾村,闫冰从孩童长成少年,负重的农具在手中日渐变得轻盈起来,唯独不变的,是他对外面地想象。因为没怎么出去过,「想象都没有载体」。闫冰说,「外面」是什么,那时的自己其实并不清楚。「你只能比如从一阵风里边,或者从坡与坡的叠加,往远处无限延伸的那种观察里面去想象。」
「风」在闫冰的记忆中有着特别的感触。常常是在田间劳作到精疲力尽时,「一股风吹过来」,像是能携带很多「外面」的信息一样,内心总被某种东西击中,能让他出神很久。
从身体到心灵的异样体验,少年闫冰经历过很多。
一次从很高的土崖往下跳,整个人躺在崖下就不动了。「身子拧成个麻花,躺了很久,感觉可能那次差点死掉。」闫冰记得,那时正值傍晚,他看见对面的小山坡,「阳光金灿灿地照着半片山坡,另外半片在阴影里面,天上还有云。持续了不知多少时间。」这时有人从一侧的庄稼地里出来,他听见在朝他叫喊,但自己张着嘴,喊不出声。那一刻,闫冰仿佛落入了时空之网。
闫冰后来觉得,那种「身体被某种东西穿透」的感受,很像看科幻片,如同「在你的现实生活中打个孔」,将自己的身心带离了当时的环境。而在这片高低起伏的黄土坡围成的封闭山村里,又能把他带向何处呢?
「很多人都有乡村生活经验,但是对我来说,可能意义重大的是,除了生活本身的一些特质之外,那些年,我在那个生活里边,获得过好多好多类似于启示一样的东西,一些瞬间,我当时并不能说出来是什么,但是那些东西就给我留下了好多意义。」
被闫冰当作「启示」的瞬间,是他离开家乡很多年后才慢慢体认到的。走在城市街头,新翻出的泥土气味,瞬间就会把他带回到家乡具体的场景。「气味弥散开来,当时的事情,当时的环境,当时在干什么,什么体会,一下就复苏了。」
闫冰深知,这些在脑海里被打上的记忆小孔,「就像水里边有好多小气泡一样」,自己其实一直是被它们牢牢抓住。只是过去在家乡的时候,这些小孔带着他一次次朝向「外面」,而现在,却不断地勾住他的心,往回看,然后凝结成「水滴」,「一滴滴地,自然渗透出一组组作品的样子。」
当年在画「土豆群像」的时候,闫冰下意识地把其中一个土豆切了一刀,「让整张画一下子立起来了」,当时就觉得那是「神来之刀」,像是给内心积压许久的情绪,找到了释放的出口,很过瘾。事后回想,其实和早年经历村庄的祭祀仪式有关。
每年农历三月,杏树湾全村会集资买一只羊,请屠夫在村庙里宰杀祭祀。按照全村的户数,整只羊最后会被切成等大方块,摆满一整条桌案。这一天,闫冰都会端着一只白碗,郑重地去庙里捧回这一小方羊肉。
闫冰称自己「早当家」,会很用心地记住村里的各种风物人事。「土豆群像」激活了闫冰长久埋藏于心的乡村记忆。而土豆,远不止是物象本身。艺术家通过饱满、凝重的目光聚集,营造了独属于他的个人心理空间。而「神来之刀」,则成为闫冰对自我记忆的某种精神指认。
「这么多年,我好像一直都在处理跟之前(生活)的关系。你在处理的时候,并不是为了还原那个真相或者事实,还原一段生活,好像是反复在塑造。」闫冰对崇真艺客说道。很像他浓重的西北口音,「可能想甩都甩不掉」。
那是什么呢?
2020年,闫冰的腰椎出了问题,在病床上躺了很久,他开始回想自己的前半生。
从小就爱画,村庙里的塑像、壁画、各种古装人物,是他农村生活之外的另一个「真空世界」,也像「水里的气泡」。「觉得这个事太神奇了,看到什么就画什么,那种热情非常炽烈,整天就迷迷瞪瞪的。」
通过画画考大学这件事,是从高中新分配的美术老师那里听说的。西北闭塞的农村,美术、升学率、大学生...这些几乎与之绝缘的词汇,也是渐渐在他的头脑中才有的概念。
「太喜欢画画了,就想着尽量去外面看看。去找老师,去看人家怎么画的,后来就去市里边复读,然后就知道了更多的地方。」
西安美院,也是闫冰在天水读补习班时第一次听到。他从天水一路奔向西安,花了20多天在那里学习,结果却很失望。「那观念我不能接受」,他甚至当着100多位考生的面,和教画画的老师争执起来。
「我不是学当一个画匠...我有很多感受,比如我对所描绘的这个模特的感受,他都是遏制的,他觉得不需要这些。」千辛万苦要去学、挖掘的绘画感受不被认可,让闫冰很难受。
无助之际,又听说北京有所中央美院招考美术生,跑去赶考后发现,「画得东西我是认的,当时是说服我的」。于是他「锁定目标」,三年后,如愿进入央美油画系。
之后来北京念书、工作20年,学习到的知识和经验,全都用来重新认识自己早年的那段生活。「所有这些行为都跟我当时的生活、今天的生活或者我之后的生活,一直息息相关。」可是,自己努力要从那段生活里「揭示的一大团东西,那是什么呢?」这时常让他陷入沉思。
前几年,闫冰画了很多重色调、重体量的作品,画面气息凝重,背景幽暗,「感觉整个空间有点往纵深里走,像一个洞穴」。近两年,闫冰觉得,自己心态起了微妙变化,关于故土「记忆的感觉」也一直在变。
「可能就像照相机或摄影。以前对生活的记忆是,我是站在这个角度把它记下来,但过了多少年之后,好像再去想那个世界的时候,想到那个气氛的时候,我可能是站在旁边那个角度。」
过去「洞穴」般的画面,有时也像黑暗中的眼睛,窥视着自己,他觉得,或许应该退远些,或者干脆「直接穿过,走向一个更开阔、更平面,一个充满光的状态里。」
甘肃之行前,闫冰其实已经想好了下一个阶段的工作,也准备了相关的素材参考。但在动手绘画之前,他又本能的想到家乡。「感觉有点像去了结一些什么,实际上好像也没什么具体事情,是心理上的或者情感里边有些孔洞还没填上,想再去确认一次。」
「确认什么呢?」我问他。
「去感受前些年(那里)给我留下的一些东西,或者我去遭遇一次、偶遇一次。就像一个安安静静的游走者一样,也不打扰什么、不参与到什么、不介入到什么,就是想反复再去看看。我能不能看到什么,给我影响了那么多年的,到底那是什么呢?」他边说,边将目光从提问者的眼中挪移,低垂着落向别处,再次陷入沉思。
大地
这是一次酝酿已久的出行。
旅途大致的轮廓,他在心里已经想好了五个部分:关于农耕文明的考察和感受,包含历史、古迹、河流、迁徙和荒原的实地行走。此外,他还特意买了一辆皮卡,带了很多画布和材料。「想着这一路,如果有什么东西让我能停住,就画。」
从黄河上游最大的支流——洮河开始,作为人类文明的起点,一路向西推进。「不同的地貌,地貌与人的关系,人跟自然的关系怎么处理,怎么生存,我是早就深有体会,也是亲身经历过的,想要再去触摸一下。」
在路线规划上,闫冰也专门绕开了西北热门的旅游城市,大部分选择在乡间行走。「所谓乡野的性质,就是不被大家太多关注,还是自然的一个状态下。」在他的理解中,这些城市就像「一个叙事的一个个矛盾点、高潮的激发点」,因为遮避了事实/真相的背景,而显得飘渺,少了触摸的质感。
「一个市与一个市之间的空镜,是我这次要去的地方,我觉得它才是大地,或者才是能托起这个剧情的东西。那呈现出来的这些作品,跟之前的作品相比的话,也是这种属性。」
作品《寻菜者》描绘的是西北农妇们采摘野菜的样子,是他行走在乡里之间,最常看到的场景。尤其在河西走廊一带的绿洲,地势平坦,依靠祁连山雪水灌溉,农业发达。去的时候,正是春耕时节,「有人采摘、有人播种,就是这个样子,只是我给它组合了一个画面。」
画面背景是一望无际的黄土沙地,看不到一点绿色,也是艺术家有意这么做的,与另一组作品序列《野菜》在观看上形成上下互文的关系。「想把它剥开,让野菜散落在其他的画幅里」。
这种处理方式很像电影中的摄影机运镜,从《寻菜者》的开阔远景,推移至近景观看的《野菜》,闫冰在镜头的空间转换中,描绘/书写了他的「剧情」。
「《寻菜者》这幅画的构建方式与另外几幅《野菜》的方式相似,我建立了一种观看的距离,这种距离与我旅途中对人的生存,人的历史,人的命运这些问题的感受和思索有关。」
和闫冰之前对土豆、杏花、蘑菇的描绘一样,《野菜》有他少年的苦涩记忆,因而也不是通常意义的写生概念。「我们那边叫苦苣菜,它是一种人可以吃,猪也可以吃的野菜。在更早的苦难年代的时光记忆里,它都是绕不开的,而且它又很普通。」
一个人行走在西北大地的时候,只要留心,生长在田野、路旁的苦苣菜随处可见。在他看来,西北给人的感受很大,很辽阔,但同时也承载着深重的历史记忆。从绘画的载体上,他更愿意「落实到一个相对小的、更有生命的东西」,来体现长久以来,它与人之间最根本/基础的生存关系。
「野菜,我觉得就像草地上的小蝴蝶、小飞蛾,一走进去就飞起来了。它本身也是苦菜,就是把它比较有苦涩意味的东西,想画得更轻盈一点。」
闫冰从不把所谓的「平凡之物」,当作平凡之物来画,他会赋予它们,「关于人的目光」。而经由目光投射出的,都是他基于个体生命经验,给予这些「平凡之物」或柔软、或敬畏、或悲壮的情感内涵,进而也反身构成他眼中,世间镜像的底色。
家乡的结
近五十天的旅途中,让闫冰出乎意料的是,「在这一路感受到的全是善意」。
无论走到哪里,路边饭馆吃饭,总会受到当地人的特别照顾。「这些饭你吃得饱吗?要不要再加点别的?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走到哪里都把饭先吃饱...」就连问路,「也是很热心的在地上画半天」,走的时候,也不忘关照一句,「一个人要小心,开车慢一点...」。
在他的印象中,西北人的热情从来都是含蓄内敛的,这些来自当地人最日常的言语,让心里时常暖暖的。
记得过敦煌后的沙土路上,他望见一片湖,「远看就蓝色的一条线,很漂亮」。沿着沙土路一直延伸至黄草齐腰处,路被铁丝网截断,看四下无人,便翻越而入。距离湖边越来越近的时候,左边草地里有了一匹马,旁边出现了一个人,并冲着他的沙土路方向走来。
这是位哈萨克牧民,「长得高高的,骨骼很方」,是这片自然景区的看守。而他是「翻越铁丝网那个破坏规则的人」,自觉理亏。但意外的是,准确会合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并肩继续前行。
「他过来是职责所在,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就一直陪着我走到湖边,让我站在什么地方看得更远。那一瞬间,我特别我感动,感动于他的腼腆。那种善良你能看得见。」
从甘肃东部游荡到西部,从农耕地区走到河西走廊,途径各种风土人情,文化、历史古迹,一直到沙漠、戈壁、荒原,闫冰收获了很大的满足感,「其实是拥抱的满足感」。他停顿了片刻,自问道,「拥抱什么呢?」,随即又自答,「可能跟我早期少年时代的一些东西有关,感觉跟家乡,好像没有那么的直接了。」
事实上,闫冰此次田野行走,特意绕开了现实意义上的家乡——甘肃东部整个天水地区,而更多将泛家乡的概念——甘肃西部,作为自己考察、回溯的对象。「如果说到天水的话,我的好多感受、回忆太过于具体,会深陷进去。」
当初画舅舅《铁匠铺》的时候,也是因为从小在舅舅铁匠铺里待着,有很多年少回忆,「经常帮他烧水,那个空间里边,火芯子乱溅,气氛全都涌上来。」得知铁匠铺要拆,闫冰用了一周的时间,完成了写生创作。
那一周,他过得很安静,「心思就被抚得平平的」,也重新确认了一件事,就是「你喜欢的事情跟你的关系,真正的关系。」后来觉得,「得接受自己啊,但真正接受也是这几年开始的。」
改变是自然而然的。相对早年,自己作品的气息,其实已经与故土渐行渐远了,「越来越趋向精神化的意向」,这是他所希望的。「长期背负一种记忆是辛苦的事,也会受限。」无论生命本身,抑或是作为创作者,他都想要自由地活着、感受和表达。
现实中的家乡,在闫冰内心有很深的结,他总半开玩笑的用「爱恨情愁」四个字去概括,「说别的词太重了,这四个字就感觉大家也看到了、听到了、也可以笑一下。但是它也能指向这个事。」
少年时代的生活,对闫冰的影响是巨大的,既给了他艺术创作的滋养和能量,同时也给他留下「挺狠,挺重、很难化解的东西」,成为他后来对故土,既拥抱又排斥的原因。西北之行,虽然在地理位置上绕开了家乡,但家乡对他内心的情感拉扯,一直都在。
特别是当风沙弥漫,想到因为「困顿于对自己过往生活的反思」,而独自前行在戈壁荒滩上,关于家乡的种种,如迷雾般笼罩在他眼前心中。此刻,远处出现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石膏体,就像一个心灵指引一般,「它是你的目的地,但是可能也是你的出发点。」这种矛盾的情感,构建起作品《忧伤之城》的意象表达。
「就是这个(情感)很复杂,很难直线走,还是又绕回去了,像鬼打墙。」闫冰说得很释然,也第一次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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