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宪晖
2021 年春天,艺术家闫冰独自回到甘肃,进行了一场为期近五十天的田野行走。将其称之为“回”,赖于他出生并成长于天水,但这场回乡之旅又不同于现实意义上的回乡,他所设定的本就是“泛故乡”的概念,整个西北被他放大成了故乡,“一个人走着路,天晴了、下雨了、刮风了、天黑了、天亮了、狭窄了、开阔了,天色一直在变化。这个外部的变化同时也对应了我心里的一种变化。”闫冰说,“我在故地走入了新的精神世界。新的感受和领悟带我逆向穿过了原有的认知,犹如从一片云影里走出。突然,一切清晰了起来”,末尾这个出自契科夫小说的语句恰好契合了自己的心情,也成为最新展览的标题。
在这个由河流开启的自东向西的旅程中,闫冰的思绪一直在变化着,在他看来,曾经在甘肃的生活始终影响着自己,作品也始终与自己的生活、心理状态息息相关,甚至,它们就是由此这样产生的。比如始于2017年的《黑太阳》就颇具自传色彩,那是早年对干旱的记忆和理解——盯着太阳看,眼前是黑的。而《行走的云》《三棵野菜》《风中的野菜》《风声》等作品更呈现出相较以往更为开阔的视角,以薄涂的形式赋予画面某种轻盈感,主体形象退远到很小,全靠画面背景的颜色带出微妙的层次。
“是距离感”,闫冰一语中的,他不再停留于过往作品中那种凝视的目光,更加去注意自己与所描绘事物的距离感,长期的训练与创作让他对自己与观看对象的距离有着敏锐而具体的感觉。“熟悉的、陌生的,熟悉的、陌生的”,带着在北京学习、工作、生活多年的经验再回到西北,闫冰的心理在反复间过渡。“展览标题所用的这句话的气息很开阔,又赋予启示性,跟我旅途的心境,包括近期这个阶段的心境都很吻合。”
一方面,闫冰会将自己在题材、媒介和工作方式上的转变称为“意外”;另一方面,他又在反复自我追问和鞭打自省的过程中坚守着内心的追求。每隔几年,他就会有相对核心的一个题材,但不会在纠结中停留,“我画的物象,它只是一个题材,并不是内容,内容是我通过物象构建的画面想要到达的东西。准确的物象能够成为有效的通道,同时这个物象与我有过切身的交往,能带入我的具体的肉身经验,这是我选择绘画对象时的一个考量。”
闫冰说,自己有着一贯的工作方法,对复杂、抽象的感受会通过一个相对具体的形象作为通道、载体去进入和落实,最后往往会落到与自己有关的、背后有着生活积累的事物上,因此,在某个特定时刻看到描绘对象的一瞬间,心里就决定了。长在西北的黄土地上的野菜看上去那么普通,那么不起眼,但对西北人或西北的农民来说,情感可能是复杂的,青黄不接的时候,它是重要的一种食材。而他本人也有挖野菜的种种经验,这些勾连促使闫冰不会将通道放在更具文化象征意义或更宏大的历史事物之上。微小普遍、但又与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野菜和荒原便成为本次展览的核心形象,相对以往创作中凝重深厚的气息,他试图塑造出有关生命的意志和尊严。
《寻菜者》中,十余个蹲伏的人物形象分散在荒原上,野菜却出现在别的画布上,留给观众的只有动作和姿态,小小的关联被闫冰有意设置着。在他的作品中,很少出现人物的面部,但却会将人的属性融入事物中,土豆在他的眼中饱满而蕴含能量,朴实、憨厚、善良。蘑菇的属性在于形态的多变,古典、神秘性,甚至妖娆。“我能够通过画蘑菇架构出具有古典悲剧精神的气息,但是在土豆上做不到。这是一个自然的过渡,在不同的阶段需要不同的新的东西出现,才能形成有效的路径,而绘画的开始总是先于自己已有的关于艺术的经验判断,往往是在中途或者画完后才理解自己在画什么,甚至更久。”
自小喜爱绘画的闫冰直至大学期间,才开始接触到中西方艺术史,来自纷繁流派和现实中飞速发展的当代艺术的冲击,令闫冰一度陷入困惑,甚至暂时搁置绘画,“但好多感受还是本能地觉得要用绘画去呈现,那是一种思维、观看和表达的方式的惯性,但也意识到绘画带来的那种困境,当时是一种被挤压的状态。每天看很多东西的时候,自己好像被稀释掉了。但这并不会削弱自己对艺术的热情,对事物的感受力、表达的冲动都在。”
闫冰说那时常常画两笔就扔下了,他还敏锐地感受到那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清晰的状态仿佛给他关上了一扇门,但对艺术的热情仍然需要出口。偶然或者必然的契机,热情被材料的物质感和表现力吸引过去,于是,装置、雕塑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他坦然地接受,选择顺其自然,“既然今天绘画这么不顺手,说明这个语言于我还有障碍,也许是心态问题,我只能等待,但对装置、雕塑的兴趣越发浓厚,我就做这些。”
舅舅的铁匠铺濒临关闭却意外地带给了闫冰重拾绘画的契机,从小在那里的玩乐时光是属于闫冰的另一个小世界,乌黑的小房间,打铁时的火星飞溅令他印象深刻,成为日常生活中一个特别的存在。当他得知这片天地即将关闭时,本能地仍想通过绘画来做点什么,也让他重新与绘画建立起关系,“在那一个星期的绘画时间里,内心非常安静,我突然意识到下意识深处的那个动作才是真正与自己有关系的,我需要正视它。”
描绘《忧伤之城》中置于沙漠上的几何形体成为闫冰回归艺术生涯起点的另一种方式。“一个圆一个锥一个方,就是人类最初认识世界或试图建构世界时的基本要素,简单而带有童心。在画展览中这批作品的那段时间,整个人都沉浸在里面,感觉到精神状态已经推到了某个高点,我需要一件更陌生、不太具有现实感的东西把情感释放出来。有天晚上很晚,我坐在画布跟前发愣,突然拿起一个纸片,就把那个信息勾出来了,好像是那个画面自己闯入我脑海里的。”
“我们一直在谈论生活,因为生活是最重要的,我也一直在观察、分析和思索,它到底给了我什么。谈论生活时它好像是实体,但是到了艺术上,生活不再有形状,它渗透到作品中、渗透到我们每一天的工作中。”在旅行时,闫冰意识到行走过程中总会对目的地有所期待,需要一个实体停住目光,随着意愿愈加强烈,那些能勾连时间和历史的遗迹和事物与现实结合成了某种形象,也在本能的驱使下令闫冰当机立断进行捕捉,再交由时间让它成长,这种积累成为他工作的常态。
“如果你在大太阳下工作、行走,当关注到一个事物时,它会被强化,别的东西就弱化下去了。比如在戈壁滩上捡宝石,千万颗石子里边唯有它吸引着你,朝它走过去的时候,别的东西你是看不见的,这是一种真实的体会,是人的心理上迫切而欣喜的感觉,我想在画面里把这种体验带进去。你的目光和注意力不会很平均,而是被它吸引,直直地走向它。”闫冰总是带着有焦点的眼光去看待事物,但不愿仅仅停留在物象上,他所在意的是物象能带他到哪里去。
闫冰希望自己的每一次创作都不依靠或归因于任何东西:“我的前面是一片黑暗,这个光亮是我要通过作品一点一点积累给它,这个路是我要蹚出来,它才可能真的走到我内心去。”也因此,他不会将过往的创作彻底斩断,“需要反复的闪回,就像这次旅行,本来说是去看看、理解、告别,但没有想到它又重新给我打开了一扇之前没有看到的门,这就是生活给你的馈赠,像给了你一颗糖。”
相信并坚守绘画力量的闫冰相信“时代是可以落后的”,与何迟所策划系列绘画展览项目“原罪”,是他首次参与策展,希望通过6位使用传统绘画语言创作的艺术家,陆续用个展来探讨关于绘画与当代艺术的问题。“一些人就是在做不一样的工作,没有太理会现在的时代,而是在各自的点上纵深,这也许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认为是很有价值的,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跟着时代潮流或某个意识形态。这个系列绘画展我的初衷就是给大家介绍这样一些绘画,对我来说,这是有意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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