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寒
11月,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五年展陈合作项目的首个联合策展项目开启。在西岸美术馆的展厅0中,展览“陈维:Make me illusory”以一系列的影像、多媒体及场景装置,探索了数字时代及全球公共卫生危机之下人与人的交流变化。提及本次展览合作契机,担纲本次联合策展人的西岸美术馆顾悠悠女士表示:“展厅0是西岸美术馆为艺术家开辟的一片开放的实验性场域,而本次展览不仅标志着五年展陈合作项目迈入全新的发展阶段,亦是西岸美术馆国际文化交流深入至在地文化共建的一次前沿实践。”
在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人工智能》中,作为电影主角的机器人小孩大卫一度将自己不被家人所爱的原因归结为“自己并非真人”,而取材于台词“Please make me real” (请把我变成真的),展览名称以“Make me illusory”与电影情节形成了某种情绪上的反差。伴随着数字时代中过虚拟网络的发展,个体与个体、个体与集体之间的交流方式亦于潜移默化之中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而疫情的到来更如某种催化剂一般让这种变化浮出水面。
“在疫情之前人与人之间所形成距离关系其实已经是能够感知的,但是它不像如今这样的显而易见——甚至,在物理空间上就形成了一定的阻隔,因而现实空间与网络的关系就变得更加的清晰。”陈维希望将有关疫情的一些思考留在展厅中,而这场展览对他而言,也更是一个机会,让他得以将多年前便开始酝酿的有关虚拟网络中数字社交的想法逐一付诸实践。
现实空间中的“阻断”
与虚拟空间中的“零距离”
抛开疫情的纷扰,人们对于互联网的依赖亦早已成形。打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局限,线上展厅、线上拍卖与线上艺博会等等早已并非新鲜事。“依赖一直都在,只不过它(疫情)加固了人们与数字世界的关系,也推动了更多在物理空间发生的事物快速地转移到线上。”在陈维看来,人们早已置身其中或许并未察觉,疫情不仅令这层关系更为凸显,亦仿佛一个“快进键”,加速了线下与线上的紧密相连;而同样地,这似乎又为世界按下了一个“暂停键”,让自己得以在喘息中沉淀下来,静静审视自身与虚拟网络之间的多重关联。
正如大多数人一样,疫情期间陈维的工作节奏被打乱,助手与工人无法前往工作室,他不得不度过一段独处的时光。原本便不爱社交,他亦并未因此感到不适,然而当长时间的独处成为了某种“日常”,新的问题便浮出水面。“人们往往很容易和某个外部强加于自己的东西达成妥协或是某种协议——就好像,本来这是一个非常紧急的突发状况,我们因此使用了应急的处理方法,但当这种处理方法一直延续到现在,大家都已经对此感到非常习惯了。我觉得问题就在这里,而这也是让我觉得很感兴趣的地方。”
人们终日在海量的繁杂信息中快速拥抱变化,继而日渐麻木。陈维认为,艺术家的职责之一便是梳理并审视当下的生存现状——无论是全球公共卫生境遇之下物理空间上遭遇的阻隔与障碍,还是随之而来的,虚拟空间中愈发高频与沉浸化的数字社交,以及其中那无从辨别的“现实”与“真相”。
一如“Make me illusory”中呈现的摄影作品《岛屿(红)》,即蕴含着“隔离”的意象——画面中,潮湿的地面上是两把叠起的塑料椅,椅子上及周围散落着若干石块,椅背后是一面波光粼粼的金属板,在地面的水渍中映射出闪烁的光斑——这些现成品均是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物件,亦时常被用作隔离物。而由它们组成的这件“雕塑”在黑色的背景中显露出一丝孤独,仿佛成为了某种“关于隔离的符号”,抑或是人们心中的那座“孤岛”。
同样地,这种物理空间上的“阻隔”也被运用于作品《布洛克球》中。占据了展厅中央,这件大型装置格外显眼——取材于路面上沉重的隔离球,陈维亦曾为其创作过一件摄影作品。然而相较于摄影作品中的那种真实感,在视觉的处理上,陈维调整了球体的尺寸,以多种低饱和度的色彩营造出一种轻盈而梦幻的氛围,目之所及仿佛一场关于隔离球的轻松游戏。西岸美术馆0号展厅的方正布局令他意识到亟需“一件具有现场性的作品,像舞台一样”,以打破空间的单一性。而正如一直以来他所擅长的舞台装置与情境再造,《布洛克球》仿佛隔离球的舞台,并试图以一种轻松的语气来讲述关乎物理空间阻隔的沉重现实。
而在这一现实之下,数字设备则成为了人们用以替代面对面交流的重要工具。一如《点亮我》系列作品中呈现的发光屏幕,它们成为了人们了解世界的窗口——画面中的人物面对屏幕并身处黑暗之中,醉心于虚拟世界,周遭的物理空间亦变得虚无。这是一组介于摄影及视频之间的作品,陈维运用了一种类似GIF的表达方式,而这也是人们在网络沟通中较为常见的一种语言。
回到画面本身,展览文字中如此形容了这一幕幕的独处时刻——“是孤独还是忘我亦不得而知”。“互联网中,大家的距离似乎被拉得非常非常近,但这种亲密却是模糊的,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数字海洋——你面对的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用户,是ID。所以对我来说,这其实是某种’被孤立’的状态。”陈维说道。原本特性鲜明的个体在互联网中幻化成一个个ID,无法被辨别,无法被认清;诸多情绪被松绑,输出的一切似乎无需背负责任,最终亦都将消散为所谓的数据。然而,个性的丧失似乎也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安全性,令人们得以躲避来自外界的目光,人们亦逐渐接受,并对此产生了某种习惯性的思维定式。
而基于此的诸多思考,在陈维看来,都具有消积的一面:“你很难去抵抗互联网,也没有必要去这么做。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只不过,我们也许可以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再看看到底还会发生些什么?然后,再去做出判断。”或许,正因为创作中对于消极层面的挖掘与思考,才为其增添了一丝变得积极的可能性?
交流的失效
与视觉语言的新形式
创作中对于互动性的呈现或许也是陈维对于“距离感”的某种探索,这种互动性在他过往的作品中是少见的。而本次展览中,作品《协奏曲/弹幕》通过弹幕文化探讨了交流的有效性——人们可以通过展览现场的装置或美术馆网站,在任何地方输入弹幕,接着这些文字会被一系列程序转化成音符,在展厅里“演奏”出一支即兴的乐曲。
陈维对弹幕的关注起始于五六年前,即便“阅后即焚”,弹幕对图像的干扰依然是毋庸置疑的——从起初的无法接受到日渐习惯,互联网的强大力量亦于潜移默化之中重塑着人们的观看习惯。如今,除了看电影,其他时候若弹幕被默认开启,陈维便不去管它,偶尔也会看两句。“我反应比较迟钝,后来突然间我才发现,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东西,于是就又变得很警惕它。”
在陈维看来,弹幕所催生的交流模式是奇特的,仿佛往大海中投入一颗石子,接着便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作为弹幕的使用者,一面无需承担交流的压力,而另一面,在宣泄之余,更多的感受或许是一种深深的孤独感。然而除却这一层面的直观共鸣,潜藏在这一条条漂浮而过的弹幕背后的,或许是更为深层次的文化隐喻——视觉、文字与行动于此相互交织,由文化层面出发,它创造了某种特有的视觉语言,其内容并不重要,但强烈的形式感发人深省。
“它们(弹幕)从屏幕上飘出,像流水一样淌过,而不是固定在屏幕上越积越满。你会感到仿佛有很多人在对你倾诉,有很多人在与你做同样的事情……”而这种动态也产生了某种所谓的“叙事性”:弹幕飘出了屏幕的边界,最终去向了哪里?——陈维时常会有这样的思考,在这样一种“失效的交流”中,它们只是数据流,是一串串数字与代码而已,最终消散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中。
“当屏幕暗下来,你会看见,屏幕上只有你自己。”他说。
一直以来一种特有的孤独感似乎贯穿着陈维的创作,时隐时现——无论是《俱乐部》系列中在人潮中机械舞蹈的当代青年,还是《新城》系列中对于夜幕的反复呈现。然而,相较于浸淫在孤独感中,陈维更希望在《协奏曲/弹幕》中弱化这种悲剧氛围,他希望每个人发送出的每句话、做出的每一个相应动作,以及在屏幕上流淌过的每一个字符,都能够在展厅中有所回应——于是他选择将它们转化成声音,“因为声音与弹幕拥有同样的性质:它们最终都会消散在空间里。”
观众的留言触发展厅中的音乐合成器,于是,转换而成的随机音符回响在空间里,而“消逝”同样也是它们的最终宿命。“所有参与弹幕发送的所谓‘用户’都是曲子的演奏者,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并且可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这件事。”每句话的背后都是一个“用户”,他们一并形成了“一种虚拟的共同存在”;而一如朋友圈的“点赞”,弹幕并不生成“交流”,但作为一个极端的案例,弹幕亦映射出互联网的某种属性:巨大的信息量中,它是碎片化的,令人应接不暇的,“你伸手抓住了什么就是什么,而抓不住的,它就是从你身边溜走了。”
《新城》系列在长达七年多的漫长创作中即将接近尾声,而本次展览便是新旧两个系列的交织。关于虚拟网络与数字社交,陈维依旧期望如过往的项目一般将其发展成为一套完整的叙事——而有别于此前的七年周期,他给自己规定了三到四年的时限。“为什么不能再那么慢?因为网络世界变化太快,很多事物过几年后就变成了‘古老’的东西。”出生、成长于1980年代,他经历过节奏缓慢的时代,亦怀念儿时日常生活中的简单乐趣。而如今,当虚拟世界如“元宇宙”等概念逐步将人们用户化,当面对面的真切交流与真情实感的建立逐渐成为某种奢望,人类的交往在未来将何去何从?
Related Artists: CHEN WEI 陈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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