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敏
颇具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家张恩利近日在龙美术馆(重庆馆)推出展览“张恩利:有颜色的房子”,70余件作品系统地呈现了艺术家30余年的创作历程,更展现了艺术家对观看、日常物、空间、心理这些基本概念的独特认知。
雾都重庆,潮湿而魔幻。
对于张恩利而言,这又是一个规模巨大的展览。展出的70余件作品,都是各个不同创作阶段的重要作品,尺幅颇大,几乎没有面积小于1平方米的作品。2021年完成的几件新作,更是达到高3米,宽2.5米的巨大尺幅。
完成布展,张恩利一个人在空旷的展厅里静静地走了几圈,30余年的创作经历如同电影镜头一般从心间流过。
本次“张恩利:有颜色的房子”展览策展人是著名的收藏家、龙美术馆的创始人王薇。而她也是张恩利作品最重要的藏家之一。王薇在展览前言中写道:“我时常在观看张恩利的作品时,感到一种放松,因为他的作品充满了人性的诗意。”
2006年,国际著名画廊豪瑟沃斯(Hauser & Wirth)与张恩利签约——惊动了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圈。那是以学术与品位著称的豪瑟沃斯第一次与中国艺术家签约——圈内人心中都在默默地问,为什么是张恩利?没有时髦的政治波普,没有浪漫的东方情调,更没有流行的城市主题……豪瑟沃斯的创始人Iwan和Manuela Wirth为什么会选择张恩利?有人猜测,Iwan和Manuela Wirth夫妇当时专程来到上海拜访张恩利,在他身上,夫妻俩看到了与豪瑟沃斯代理的那些超级艺术家共同的特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伟大艺术家”基因。
也是那一年,我们专程去张恩利位于上海莫干山路50号的工作室采访了他。那时的他40出头,正处在重要的创作转折期。他也像今天这样,态度谦和,常有笑容。不管外部世界如何变化,他始终保持着沉静、独特、深邃的自我,让人情不自禁地追随于他。
时隔15年,当我们再次来到张恩利的工作室采访,尽管工作室已经几经搬迁,但张恩利还是多年前的那个样子,安静的表面下,酝酿着强劲的生命力。
01 肖像|狂飙中的冷静观察者
80年代的中国,伴随着改革开放的开始,西方的各种思潮也渐渐进入中国。张恩利在1985年考上无锡轻工业大学。那时,《中国美术报》之类的权威艺术媒体开始不断介绍欧美现代艺术,并在头版头条上介绍年轻一代的前卫艺术。“八五新潮”并非简单的美术运动,其实是1980年代精英文化运动的社会大潮中的一个支流。
而此时正在大学求学的张恩利也非常关注欧美现代艺术。与前辈艺术家相比,张恩利没有经历过宏大主题创作等阶段,甚至,因为各种客观原因,让他一直以美术运动“局外人”的身份在观看这一狂飙突进式的历史阶段:他在无锡轻工业大学求学时学的是设计专业,设计关注生活,而艺术更注重艺术家的个人表达,设计和艺术的距离很远。在他从无锡轻工业大学毕业之后来到上海任教,发现上海的艺术家生态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上海没有像中央美院或是中国美院这种强大的美院系统,没有一种看不见的权威力量对艺术家形成无形的指导,艺术家的生活与工作松散而独立。没有权威,也不受资本的影响,一切“为艺术而艺术”。同时,毕业之后来到上海东华大学任教的张恩利,教授的也是设计课程。绘画则是他的业余生活,他无需在课堂上按照教课书上的“规定动作”教授绘画技巧,画画于他成了一种纯粹的精神生活,是宣泄苦闷的方式,也是探索内心的手段。
张恩利很喜欢蒙克,“与他有一种天然的共鸣”。过往生活中那些与疾病相关的隐喻,年幼时对死神的感知,以及用“呐喊”的方式表达无尽的恐惧……这些激越的故事,即使不去触碰,它也永远存在。在日后,它们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发酵,通过创作喷涌出来。
1990年至2005年这个阶段,一直被视为张恩利的具象肖像时期。肉市、酒馆、舞池、宴席以及澡堂中的寻常人物是张恩利描绘的核心。张恩利的笔下诞生了一位又一位有着遒劲力量的具象人物,他们往往拥有紧绷而夸张的肌肉线条,狂野而略带挑衅的眼神,画面中的紧张情绪与结构张力是那个激越年代的真实写照。即便没有后来第二阶段以日常物为主题的创作,这批作品也足以让张恩利进入当代美术史。
02 日常物|一切静物都有表情
观看本次展览,对张恩利有些许了解的人恐怕不会错过一张转折时期的作品——《容器》(1995)。这件作品对于张恩利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人物淡出了画面,主体让位给了随意摆放在桌面上的日常生活之物:热水瓶、扑克、烟头、盒子……没有了人的形象,却依然能让观看者感受到人物的存在,甚至体会到这个角色内心的焦灼与紧张。
有意思的是,王薇收藏的第一件张恩利作品就是这幅《容器》,几乎从这件作品开始,张恩利尝试着通过对日常物的描绘,表现曾经在这个空间中出现过的种种人物的痕迹。
2000年前后,张恩利的画面变得越来越“轻”,渐渐放弃原先那种以红与黑为主色调的“浓稠”画面,清透的米色、浅咖色、绿色开始出现在他的画面中。与此同时,画面中的主角也开始被日常物所代替。几个水桶,一根皮管、若干纸盒、几个球与球网、一棵树,甚至,铺着马赛克的厕所一角……这些在绘画史上一直被视为配角或背景的日常物在张恩利的眼中具有另外一种意味。
“我一直认为,‘观看’和‘心理’有关,‘观看”并非只关乎‘视觉’,而是一种心理活动。”张恩利在上海工作室接受我们采访时说。“事实上,一件物品它承载的东西比我们知道的要多得多。”当我们花上几分钟观看一根寻常的旧皮管,它破损老化的表面让它看起来经历了一些岁月,似乎仅此而已。
但在张恩利看来,这些寻常物都有自己的表情,它经历时间流动之后留存下来的各种痕迹,是人的生命经历的记录。确实,它只是一根皮管,但它又包含着异常丰富的信息,更像是观看者自己的心理投射。
情感投射于日常物之上,静物仿佛被某种力量附体,看似冷漠而无趣,其实它们并非纯然安静之物,也不是纯粹的形式。这些物体就像一个肖像,有着多姿的表情。“这些东西让我非常着迷。”张恩利说。
没有艺术评论者会把张恩利的“日常物”与西方绘画史上的“静物”相提并论。它们太具创造性,也很少见到同类,更加难以被归类;或许,它们根本不是静物,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肖像。
03 重回肖像|具象为体,抽象为用
2015年前后,张恩利开始醉心于对新系列的探索。此时,“日常物系列”已经非常成熟而且饱满,他渴望进入一个新的创作阶段。他开始研究潜意识对于记忆的影响,以及,如同用抽象语言表达人的情感、经历、时空、记忆,甚至心理。“我的大脑中还有无数画面没有被实现……”张恩利说。他从那些记忆深处的痕迹出发,用高度概括的笔墨描绘那些具体的物体。龙美术馆重庆馆展示了张恩利最近三年来的新作,它们拥有明快的色彩、饱满而有力的抽象几何线条与块面,看似没有规律,却有着高度感受力和概括性,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这些画作以抽象为表现形式,但都有一个具象的名字——《武士》《郊区女孩》《珠宝商人》……想象一下,如果让你创作一件命题绘画作品《戴围巾的男子》,你会怎么表现?在张恩利,是用几条潇洒的橙红色线条勾勒围巾飘荡起来的外形,用普蓝、赭石、墨绿涂抹出高度抽象的人的身体,以及用暗淡的灰色描绘出仿佛隐藏在帆布肌理中的两个头部。
同时,值得一提的是,在本次展览中,张恩利还根据龙美术馆(重庆馆)的空间结构,呈现了3件“空间绘画”装置作品,其中包括位于一楼中庭的大型纸盒装置《三层塔》(2020),二楼展厅内的《彩色地板》(2019)和《悬垂的皮管子》(2014)。观众可以直接进入这些作品,感受他与生俱来的对空间和绘画的高度敏感。张恩利特别使用日常生活中快递使用的运输纸盒来构建大型绘画装置,回应他一直以来对日常物的关注。也恰恰是这些平常之物,让读者更容易进入作品,被其打动,进而重新思考“存在”与“时间”这些宏大的命题。
Noblesse × 张恩利
N+:为什么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对寻常物的描绘中?
张恩利:我一直觉得“观看”跟“心理”有关,而并非只是视觉上的事情。艺术家需要处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的个人情感表达能否代表大多数人的普遍意识?这非常复杂。而我在找一个平衡的点:它们是理性的,但你又能在里面看到一些主观的、与每个人的记忆相关的线索。
我希望我的绘画是非常复杂的,而不仅仅只是停留于静物。静物这一主题在绘画史上有上千年的历史,有很多写实的表达,以及极为精湛的技巧。而我觉得静物画可以做到和肖像画一样丰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和前代艺术家有不同的表达,这种努力是非常重要的。
N+:你是如何找到目前这种独特的语言的?
张恩利:因为需要找到一种有说服力的、毫无争议的方法来传递你的信息,而这种信息又必须跟时代大背景紧密相连。不管是我作品中早期的屠夫形象,还是后来对寻常物品的描绘,都是和那个时代的人的心理状态相关,我希望我的作品是从这些地方长出来,而不是从艺术史上嫁接过来。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也许会成为明天的历史,也许什么都不是。每个人在时间的长河中,都只是一个非常小的部分。不能依赖所谓的艺术史去思考问题,还是要把活着的这几十年所体会到的东西、那些被忽视的感受表达出来。
N+:走到今天,你觉得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张恩利:强烈的“要”创作的欲望。“要”这个字最关键。艺术家可以不要名,不要利,但是“要”创作。即使名和利都有了,他还是“要”创作。看看美术史上那些伟大的艺术家,没有一个不是如此。在一个艺术家看来,创作是唯一能证明他的生命价值的事情,是他唯一渴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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