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29日至2022年2月20日,PSA将推出“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第六位中国重要艺术家的个展项目——“梁绍基:蚕我 我蚕”。对于76岁的梁绍基而言,这一次在PSA的展览将是他对过往创作的一次整理、梳理、归纳和检阅,也将是一个全新的人生起点。访谈的终篇,梁绍基围绕即将到来的展览,讲述了展览主题背后的故事,对本次展览的期待,以及未来的计划。
天台访梁绍基#3
PSA:您9月即将在PSA举办的回顾性个展题为“蚕我 我蚕”,既点出了您以蚕为媒、与之合作的长期创作脉络,也让人想起“庄周梦蝶 蝶梦庄周”的寓言。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这次展览标题的立意和背后的故事吗?
梁绍基:“蚕我 我蚕”的主题是侯老师和我在讨论方案的过程中产生的。侯老师在帮助我进行作品的梳理和归纳时提出,“不要做一个自恋式的回顾展”,因此我们删去了很多内容,保留了最核心也是最朴素的一个概念,就是我在九十年代创作《床》之时提出的“我是一条蚕”。1993年的一个蚕房之夜,我守着一批春蚕吐丝的过程,连续好几晚没睡觉。当时我困极了,就在地上随便铺了一张纸,躺着休息。一个盹打下来,再睁眼时我发现自己的颈项间已结成了一个极薄的透明蚕茧,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闪念:我不就是一条蚕吗!和蚕一样疲于奔命——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一夜使我大为震撼,这种生命的挣扎与焦灼令我联想起充满变化的九十年代里,人们割裂、冲撞的心理状态以及触电般的生存境遇。于是我找来一些废旧的发电机,将烧焦的铜丝取出来制作成小床的结构,并试着让蚕在上面吐丝。小床散发着发电机特有的一股工业残存的味道,蚕却很坚强地活了下来,依旧吐丝、结茧、化蛾。蚕在残酷环境下所表现出的那种对于信仰的坚定以及锲而不舍的生命意志,全在一个小床里得到体现。于是这个系列的创作一点点绵延、累积,一直延续到1999年,在世纪之交的当口,《床》在机缘巧合下被策展人哈罗德·泽曼选中,参展第48届威尼斯双年展。
其实《床》在参展威双之前,已经在1995年前后参加过意大利的一个展览并获得了关注,最初的两件作品也被收藏了下来。当时有位朋友劝我,这个作品既然这么好卖,干脆做大一点吧。我脑子一热,真的去买了两个婴儿床,试图在上面创作。但当我真的做的时候发现不对劲了,为什么?创作变成了一种设计,丢失了最宝贵的生命经验。当我创作小床的时候,我亲自用废铜丝绕出小床的模型,再把蚕放上去。这时我是和蚕在对话,在这其中我有一种对它的生命的怜爱与尊重,我和蚕是平等的,这就是庄子所说的“齐物”。当我放大了之后,作品完全变成了一次设计,一次作秀,我是在强制蚕,这完全是两种概念。于是我又回过头来做小床,我就伴随着这个为蚕的尺度而作的小床,也伴随着我的时代一路走来,而它的存在状态,就是对这段时间的最好证明。所以蚕对我而言,其实是存在和存在者的一个显像。它划出了无穷大又无穷小的一根线,这根线就是丝,就是一。
在养蚕的三十年里,这个小生命给了我无穷的灵感,它真正是我的“诗”的源头。对于这次展览主题的提出,我其实也想过很多充满诗意、充满哲思的表达,但最后还是回到了最通俗的也最贴切的“蚕我 我蚕”上面来。所以整个展览的动线也是按照这个概念去布局的,通过一系列场域特定装置、影像的排布与引导,蚕与我成为了难舍难分、互相缠绕的共同体,观众也在观看的过程中变成我,变成蚕。我希望在展览创造的意境之中,邀请观众一同思考关于“时间与生命”的无尽追问。
PSA:此次PSA的展览“蚕我 我蚕”将是您迄今为止规模最大、内容最为翔实的回顾性个展,展出的作品与文献的时间跨度超过30年,展览空间也将覆盖PSA一楼大堂与二楼展厅。您希望借助此次展览传递一个什么样的想法?本次展览中,您根据PSA建筑空间创作了超大场域装置作品《沉链》、《天庭》以及《蚕通道》等,这些大尺度的作品无论是在理念上还是在制作精力上皆是极具挑战性的。能否请您与我们分享您的创作意图以及未来的计划?
梁绍基:这一次即将在PSA举办的展览对我说来是从事艺术以来最大的一个展览。刚开始我还想在大烟囱和江边做作品,把整个空间塞满。后来时间不可能,资金不可能,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方法不对。几十年的经验渐渐告诉我,艺术家最重要的是真诚,是以一当十的方法。所以最后提出“蚕我 我蚕”这个命题,就是删繁就简、回到本源的过程,这其中不仅仅是艺术形式、语言、题材上的凝练,更重要的是态度上的返璞归真。
另外一个我想通过这次展览传达的,也是我一直通过艺术去追问的核心命题,即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一直认为人性的本质是一种自然性,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蚕和我之间要抹掉严格的分水岭,我需要消解掉艺术家创造的过程,以及我和我的媒介、我的研究对象之间的隔阂,并最终将它转化为我在多年的实践和生命体悟中,所领悟到的一种对艺术、对世间万物的终极观照方法。这些根据建筑空间而创作的超大场域装置,就是为了更好地邀请观众进入这种观照方法,开启思考的维度。如果艺术的语言、形式背后没有提出核心问题,没有启发思考,最后出来的展览只能是一个很漂亮的外壳,或者如同万花筒一样,仅仅提供了一种流变的图像。
这次展览是对我过往创作的一次整理、梳理、归纳和检阅,如果用八个字来概括,可以分为这样两联:“丝思史诗”,蚕丝的丝,思考的思,历史的史,诗歌的诗;“蚕缠残禅”,一条蚕的蚕,纠缠的缠,残破的残,禅宗的禅。这两联分别对应着我的媒介、方法、形式以及最终想要实现的超越。
我今年已经76岁了,对我来说后面还能不能够继续往前走,可不容易。我以前还想参加某某展览、某某活动,现在我越来越感觉到:别想。无论是1986年创作《孙子兵法》还是1993年创作《床/自然系列 No.10》,当时的我都没有对结果做任何预设,能够入选洛桑双年展和威尼斯双年展都属于偶然之机,意料之外。对于这一次的展览,研究与梳理的成果呈现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将我的问题抛出来,继续听取各种不同的反馈,然后再次回到我的路上,上下求索,继续追寻。我相信对艺术家而言,首先要保持真诚的态度和执着探索的好奇心,那么他的作品自然会不断地生长,爆发出新的创造力。由蚕开启的这条艺术之路,我孤独地走了三十年,这条路可能像丝一样,很细,很微弱。我想接下来我还是会与蚕一起,慢慢去抵达那个不可名状的,但是充满了生命力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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