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8 15:26
作者: 殷雅迪
展览“客旅生活”是李然在香格纳画廊的首次个展，围绕着艺术家作为基督徒的特定身份展开。画廊展厅的外墙上播放着影像《从悠乐汇到六佰本》，它来自一个在京基督教会于2012年圣诞演出的视频资料。这些表演的学生们是韩国海外宣教团体的后代，长期生活居住在北京的望京地区，2013年以后，他们陆续随父母离开了中国。影片中的画面被模糊失焦——作为观看展览的起始与最后的顿点。
展厅门外厚重的幕帘垂落着，拨开它的观者需要花费一点力气——艺术家曾经描述展览呈现的理想形态“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到此一游，亦并未向观众关闭大门”，这块黑色幕帘在观众钻入展厅前，即呈现一种深思熟虑后半开半掩的状态。
钻入内部，先是一片漆黑，俨然一间暗室，数件形似接合而成的肢体雕塑最先映入眼帘，像是被肢解重组后的怪异共同体，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宛若物质的重影。
雕塑与斜上方悬置的影像共同组成《等待新装》，以改革开放后的1979年春到80年代初期、上海服装厂（服装生产）的参考样本作为呈现的基础。在影片中，图像的渐入渐出缓慢交融着，当年“新式”服装变化丰富的边线和领口、缝合处和面料上的纹路，相互拆解构成具有绘画性的图示。“与77年、78年的参考样本大不相同，这些服装生产形式的自由在79年春天突然被释放，在批量的模仿、生产之后流通”。
在这里，肢体的重叠与图像的重影，似是意识形态与物质间的转化，以重新审视那阵改革的春风、瞥见那艘现代主义巨轮下的暗影。
李然说自己并不追求将影像内容流畅、完整地粘合在一起，刻意营造出某种视觉的愉悦感。其有意创作的雕塑，更像是由被拆解的影像所抽离出的实体物。“身体雕塑就放在那里，摆不进影像之中”，破碎的身躯急需新装的遮蔽，像极了现代性对于“新事物”的追求，充斥着批量模仿与生产的现实。“1979年春，国人换上了新装，迎来了变革之‘新’的昂扬时期。追求‘新’是一个非常现代主义的任务，它对立的是过去旧的、经典的东西 ”，他站在《等待新装》前对我说道。
几乎占据了展厅另一侧的，是艺术家在此次展览中展出的第三件影像《客旅生活》。巨幕呈一定的斜角与《等待新装》相互错位，由白色矮墙围住，呈向外敞开状。围墙左侧开有一小口，可供观者自由进出。当我进入矮墙内部，艺术家的声音正在影片中解说道：“四周围绕着矮栅栏，两头有大树遮蔽，这是它们群体灵修聚集的好地方”。由矮墙围作的空间某种程度上具有教会的概念，更似影片中的羊圈——每一位在其中散落的观者，也成为了“羊”的真身。
李然平日有收藏老照片的习惯，《客旅生活》的大量文献来自他收藏的新疆建设兵团在1954年到1964年生产实习的记录。这里的“客旅”一词出自《新约•圣经》，在经文中多次被用来指称信徒。影片以基督徒的迁徙生活、宗派矛盾作为叙述的主线，用一种似曾相识的世代故事交错编织，并将人们的视线引向了一个重构的历史时空中，展现了基督徒寄居者的状态并探讨其归属问题。
在《客旅生活》中，艺术家以令人毫无防备的、听起客观冷静的语调，回避了艰涩深沉的氛围。其煞有介事的模仿，与细微之处的出离，反尔溢出一丝幽默感。影片以半个多小时的片长，讲述了三代羊的故事，仅遵照了原有照片文献的事件和地点，勾连着那些被放大了的、模糊的图像信号。
艺术家描述道：“把羊比喻为信徒，是《圣经》中非常典型和常见的比喻，现今大量这样的形象令大家一看到羊，便很容易将之与基督教相关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羊的图像同样因为传播所需被大量复制，变得日益失效和破碎——但是在基督徒的视野里面，它依然是一个颇具渊源、包含宗教情感的比拟。”
《客旅生活》采用了纪录片式的表现方式——纪录片通常作为一种记游的影像式追记而存在，它除了记录现实、提供信息之外，同样具有政治宣传与教育的功能。就像艺术家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借用了为我们所熟悉的声音进行演绎，以循循善诱的姿态传播某种（主观的）认知。尽管《客旅生活》的影像在非基督教徒看来，无法直取其中具体的教义，艺术家却借纪录片的外衣包裹了传教士式的隐喻。
艺术家试图以客观的证据（历史照片）为基础，予以重新还原和建构，他的作品中带有对于本质性的历史真相的“重新发现”和回溯，通过其艺术里的编辑和整理、甚至撰改，以创作“新的”历史，或者说，制造某种“异象”。其对于素材的收集不仅仅是“知识的考古”，而不加言说的历史图像本身也并非完全的客观。正如艺术家的工作方法那样，基本上以“一边构思一边审图像，一边谱曲一边讲述”——一种非中心式的工作方式，使得一切都成为了话语。
《圣经•新约》中提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灵都是客旅，肉体只是栖居的容器，而灵魂则会永存。艺术家在自述中写道：“操持这种意识形态的表述者，像是当代艺术世界丢失工具的农夫，在一种集体反神论的上下文中丢失了语言，而内部的宗派分歧则相互抵消着这些持不同神学观念的人们”，“在我们共同经历的这个冰冷现实面前，我希望这些转译和模仿的动作，及其携带的内容能够重新被审视，弥合一种信仰语言作为表述的断裂——其焦点不止是存在的世界，而是洞见一个被许诺的更加美好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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