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芮雪
上周末,丁乙在西藏的首次个展“十方:丁乙在西藏”开幕。他以西藏为题,创作了系列新作,并向当地观众展示了自己1980年代至今的部分代表性作品,梳理“十示”系列的发展历程与全新动态。
2021年12月,丁乙开启人生中的第三次赴藏之旅,以拉萨为起点,最终抵达珠峰大本营,归来后他突破绘画,首次将藏纸和矿物颜料加入艺术实践中。从初次远眺珠峰到最终攀登珠峰,丁乙用30余年重返精神家园。这是一场关于他全新的生命感悟与创作启迪的展览。
6月中,一条艺术对话丁乙,我们在他的工作室里见到还未去往西藏的一批作品,并聊了聊他记忆中的西藏及此次展出的新作。
我们将这次的访谈时间约在丁乙动身去西藏前,那时展览还没开幕,说话间他反复地提及“我不知道当地人会怎么看、怎么想。”在丁乙的职业生涯中,举办过展览的地方范围太广,却仍能感受到他的些许紧张。
丁乙很看重这场展览。他攀登珠峰的热情30余年不灭,着迷于当地的自然与文化,珍惜这里对他艺术人生的巨大影响,“十方:丁乙在西藏”不仅是他对西藏感情的传递,也是了却他为当地艺术语言做点贡献的心愿。
在工作室里,丁乙向我们展示了他在西藏时每晚都会画画的册子,我们一边翻阅,一边听到他说:“别小瞧它,我每天都要画上3个小时。”
这本册子是丁乙的旅途日记,他需要将自己的感受、见闻及时地记录下来,将其浓缩为一种抽象的语言,包括颜色的组合。“尽管不停地记录,但那时我脑子很乱,没有一丝想法,展览开幕日期已经敲定,我手上的东西还没有突破。”
他工作室里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的图书、画册堆得很高,其中有许多本是关于西藏的,书里都贴上了不少彩色便签,标记的地方能帮助他找到些灵感,或许也会成为他创作突破的地方。
展出的场地吉本岗艺术中心,丁乙在10天的短暂旅行中曾反复观察多次。那里是西藏首座古建筑保护性改造而成的公共文化空间,内有许多经典的、具有代表性的立体坛城结构建造,也是拥有西藏唐卡壁画最多的建筑,曾是拉藏古城的地标。
但这也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布展的难度,室内的光线很弱,有大量需要保护的历史遗迹,结构上的“回”字形,也是丁乙过去展览空间中未曾遇见过的。
“回”字形的设计让展厅内留有一处最中心的区域,丁乙走到区域内,发现头顶处有一束光照进来,四周分别围绕着四根柱子。起初他就想好了:“有一幅画要设置在地上,迎接这束光。”
本场展览的展陈建筑师团队“IDEAA3事务所”告诉我们,在展览现场,动线主要有两个方面的考虑。“第一,我们考虑了西藏左进右出的习惯以及吉本岗空间‘回’字形的结构。通过在动线中穿插丁老师为此次展览创作的巨作,从而将‘回’字形的动线串联起来。
第二,根据我们的设置,观众在每一次走到‘回’字形结构的拐弯处,丁老师笔下的‘珠峰’与‘坛城’等重要的作品便会映入他们的眼帘。”
“一个是自然,一个是信仰。”丁乙将这场展览分为两个主题,面对“信仰”题材时,他先想到的是西藏当地的大量壁画,丁乙吸取壁画中最经常出现的颜色,又改变了以往从不设作品副标题的习惯。
“‘坛城’能很好地代表我受西藏影响后在创作上的巨大改变。‘坛城’是我脑子里想要表现出的关于‘金刚’的力量,保留了‘坛城’的规则,用替换概念的方式,在画面中通过颜色的规律来表达‘坛城’本身的规律,随后释放出某种关于‘坛城’的世界观。”
“坛城”就是那件被放入“回”字中心的作品,丁乙说,“我特意如此,‘坛城’架起我与西藏之间的某种关联。”
“自然”则可以理解为“夜晚的珠峰”,丁乙创作了10件刻画夜晚珠峰的作品,其中有小尺幅的纸上作品,也有大件的木刻作品。“作为一个为期10天的旅者,并不是扎在那边的人,只能抓住一个点,才能够相对阐述得清晰一些。”
他还第一次使用到西藏的矿物颜料和纸张进行艺术实践,产生的画面感与他以往的作品反差很大。在丁乙眼中,地域性的色彩都与当地的矿物质、植物或土壤有关,它会影响一座城市的特征,也会改变城市整体的色彩,包括服饰和器物。“西藏的色彩是超前的,它有着自身很强的天然色彩规律。”
我们问三次赴西藏的丁乙未来是否还会再去攀登珠峰时,他给了我们肯定的答案,“只是内心渴望一场更自由、秘密的旅行。”
对于丁乙来说,艺术就是他的信仰,“艺术能够帮助我探索到人生的目标究竟是什么,艺术具备永恒性,对其投入的真诚与沉浸,都是我的信仰。”
1980年代,丁乙正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国画系学习,当年班上只有5名学生,他们每年会去许多地方写生,“学生被‘放养’着,我们凭着一股热情去了云南、新疆、内蒙古,其中还有西藏。”
去西藏那年加上丁乙一共只有3位,他们坐了几天的火车,需要先到青海的格尔木转乘,聊到这里,丁乙不忘打趣道,“这批参展作品现在应该到了格尔木,它们正在经历我以前经历过的路线。”
写生结束,同行的伙伴都想拿自己有限的经费去拉萨买西藏古董,绿松石、木雕、铜雕这些,丁乙却想真正地去看看珠峰,他脱离了小组,独自一人、一路搭车去了西藏日喀则。
“想要到珠峰要先到一个叫定日的县,那里手工艺品也比较出名。我记得当时我住在一家5块钱一晚的‘拉萨宾馆’,一间房间里差不多住着6个人,其实付费的就是一个床位,洗漱被安排在公共的长廊,吃饭就去大食堂。”
第二天清早,在食堂吃饭的丁乙看到国外有一个登山队急忙地赶下来找招待所的所长,说他们其中一位队员急需氧气瓶吸点氧气,“许多在旅途中会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在这个招待所里。”
丁乙起身去问所长自己该如何上到珠峰,结果被告知他需要先去拉萨办理一张通行证才可以,迫于行程的时间限制,1980年代的丁乙无法了却登上珠峰的心愿,他站在公路边对着珠峰拍了张照。30余年前的远眺珠峰,算是埋下丁乙对珠峰的牵挂,初次西藏之行,让他对当地的人文、民风都感触很深,“我背着背包,很接地气,有一种潜入进去观察的视角。”
2019年,丁乙仍然想圆自己的“珠峰梦”,他依旧从拉萨开始,后去阿里待了一周,阿里地区海拔4500米以上,有丰富的山脉、河流和古迹资源,但丁乙去时,古格王朝遗址因为维修没有看到,冈仁波齐没有转山,颇感遗憾。
距第一次赴藏的33年后,丁乙在去年的旅行中终于实现自己攀登珠峰的心愿。
珠峰总长8848.86米的高度,丁乙到达的是位于5200米海拔上的珠峰大本营,他选择在傍晚时分登峰,那样到达时先能看到日落,随后迎来的便是漫天的繁星。
“我们一行人为了能够在珠峰上看到日落,拼命地向上赶,到达时正好看到落日下沉,一瞬间天色逐渐暗起来,紫色变成蓝色,整个过程非常短,但我的感受特别深。在向上攀登的途中饱含着太多期待与新鲜,许多向往都夹杂在其中,所以非常激动,随行拍摄纪录片的导演一直提示我走慢一下,说我喘气声很大,但是根本慢不下来,太兴奋了!”
很快,在大本营上丁乙看到了浩瀚星辰,“那一刻你不知道自己身处在这世界的哪一个地方,我从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甚至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空气。”
“在后来我将这些星空画了出来,那是漫天闪烁的星辰,我用自己的方式画出很小的亮点,当身处5000多米的空间时,许多思路都会清晰起来。”
第三趟西藏之旅,丁乙待了10天,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攀登珠峰以外,他给自己设定了3个主题:见人、自然、信仰。他利用每天的晚餐时间跟当地不同的人聊天,试图用一个相对快速和接地气的方式去了解当地人的思维。
珠峰是“自然”的一部分,此外,丁乙还去到了羊卓雍错、卡若拉冰川。至于“信仰”,则是他尽可能多地探访当地的寺庙,例如白居寺、夏鲁寺、萨迦寺和贡嘎曲德寺等,去真正感受西藏壁画遗珍。
“很难评价其中哪一块更重要,它们是互相结合的,都需要了解。我从西藏回来后的目标就是创作,见人、自然、信仰对我来说特别重要,我在后来动手创作时是茫然的,我反复在想,到底怎么画西藏?”
从西藏回来后,丁乙顾不上休息,保持着每天10多个小时的工作节奏,“艺术家就是这样,这就是职业。”他形容创作中的自己像修手表的师傅一样,是非常精密地“干活”。现阶段的丁乙正处在激情与热情最好的阶段,尽管他深感自己正进入创作的转折期。
“所谓的阶段是近5年才总结出的,最先会用绘画方式、材料、技巧划分,当受到时间的沉淀——30多年后再向前看,发现每一个10年形成了一个阶段,我自己形容为:平视、俯视、仰视。现在很难知道下一个阶段是什么,思想上还有点乱,不够清醒,有许多想尝试的可能性,包括‘在地性’创作,但我都还没有定下来。”
当我们顺势聊起“在地性”时,丁乙也笑着说起关于伦敦的代理画廊明年要给他做场巡回展览的事情,“我从没有对外说过我在思考探讨‘在地性’的方向,伦敦画廊却主动邀约我明年在伦敦驻地创作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要不要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当我们问及创作上最大的变化是什么?丁乙说:“实际上是心态越来越专注了,许多的琐事都切断了,原来因为还要教书,是在兼职创作,现在的精力好,也比较集中。”
“这20多年的教师生涯里,或许我表现得比较严肃,学生也有点怕我,其实他们主动来跟我交流,我是非常欢迎的。而现在当减少了社会事务的参与后,也不再有其他的压力,没有后顾之忧时,就可以做一名纯粹的职业艺术家了。”
最近丁乙的生活都扎根在工作室里,他在工作室的二楼给自己腾出了一间卧室,卧室没有窗帘,每天入睡时天已经亮了,随后中午12点闹钟准时响起,下午1点丁乙开始工作,直至第二天清晨。
过去丁乙除了创作以外,最热衷的放松自己的方式是旅行,“说实在的,我对欧美的生活已经没有兴趣了,我想去南美洲,我对那里一无所知。对我来说,真正想去的并非是最发达的地区,而是曾踏足过、还未完全了解的地方,例如埃及、印度、阿拉伯。”
谈话的最后,我们望着畅聊的丁乙及他工作室悬挂着的一批完成与未完成的抽象画作,问起他的主导思维是理性的还是感性的,丁乙这样总结:
“说实在的,我现在不管这些了,确实很多抽象艺术家都是从理性开始,包括我自己在1988年用红、黄、蓝三原色,用非常理性的方法和工具,但现在回头来看其实是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能力有感情,理性像是帮助自己创作的第三只手。”
“随着年纪的增长,经验的增加,看到了世界的广泛性,我觉得现在对我来说强调理性与感性是没有必要的,如果一味地坚持理性,会让作品本身缺失它的魅力和生命力。
我创作作品时永远没有草图,有了草图它就会限制你,创作的方法也会被框住,丢掉草图创作才会让画面收放自如,人在创作时流露出的感情其实也是很好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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