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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困上海60天,他把隔离酒店的马桶、床单、拖鞋都画了 | 一条
2022-07-13 23:20

到六月底,孙逊已经在酒店住了三个多月。他穿拖鞋裤衩,头发短到近乎光头,封控期间他剃自己的头发,作为创作的一部分素材。

在他的房间,一张床垫抽走,床板变成工作台,靠墙支着一张展开的纸板箱,上面是他的水墨拼贴作品,画有骷髅和丛生的植物,落款是5月25日。

时间已经走到夏天,窗外是一片葱茏的绿色。

孙逊3月初来到上海,是为新展览“千江有水千江月”做准备。“千江有水千江月”展出的是他的动画长片作品《魔法星图》的部分手稿,以主人公“小之”的视角,在一个虚拟的“螺刹国”展开一次漫游。

布展工作已经做好,展览开幕前一天被通知延期。又过了几天,上海进入了封控管理,孙逊随之被封闭在了酒店。

事出突然,他并没有什么准备,但是“这种情况下,艺术的作用就该出现了”。封控初期,没有电脑,只有手机和笔墨刻刀,这样简陋的条件下,他决心要做一个新的动画作品出来。

艺术家的创作不再受限于常规的原料素材。先是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画画、在茶盘上刻出木刻版画,后来“越做越自由”,拖鞋、啤酒瓶、在房间里水培的大蒜、自己的毛发、泡面的碎屑……都成了素材。

那段期间的酒店,再没有了卫生打扫的服务,桌上的“物”越来越多,他说,“这张桌子上就可以诞生一个宇宙”。
孙逊招待我们吃外卖的小火锅,这里的住客或多或少也都吃过。这是一个防疫酒店,住着防疫人员、保安、前台、一样被封在酒店的普通人,孙逊说自己在这期间“如鱼得水”,即使是陌生人,也可以直接问一句:喝酒吗?然后就能边喝边聊直到深夜。
他说在这个时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仿佛同体的手足。重要的是没有“分别心”,把每一个人都当成自己的一部分。

他马上要离开上海,这座城市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常和助手赵亮骑车去黄浦江滨江喝酒,同时也观察眼前的城市。我们采访的当天,他在那个临时的工作台上动手创作新的素材。一个下午过去,纸板初现了一个“核酸亭”的形象。

这个“核酸亭”有手有脚,脚上穿着皮鞋,手上有可以活动的关节,会成为动画的一部分出现,可能只是短短的镜头,但是需要每一个细节的精密考量。

房间里还散落着八张木刻版画,都是他封控期间的作品。两个月里,他在马桶盖、床单上、水池里、淋浴间玻璃门上画过各种水墨,这些墨迹都已经差不多被冲刷干净,但浴室镜子上留存着一个仰面躺倒的人。

他爱写书法,玻璃窗上写着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开篇一句“自我来黄州”,被他改成了“自我来魔都”。他又在镜子上写艾略特的《荒原》,他说,这首诗写作于欧洲人类精神世界转折的时期,和现在的上海很像。

孙逊甚少以“动画艺术家”自居,“形式不重要,就像冰箱、电扇、微波炉,看起来是不一样的电器,但其实在背后驱动的都是电。就是艺术的本质。”

一开始他也并非有意识地想要做动画,他真正想做的是电影。但做电影成本高昂,当时还在念书的他没有那么多钱,也搞不到器材。“想做的事儿不能被这些限制住,我想我没那么多钱,但是有的是时间,那我就一帧帧给自己画一个电影不就好了吗?”

毕业那年,他有了动画作品《魔术师的谎言》。他是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的学生,动画作品并不是主流的创作方式,身边大多数人都不理解,但是对于年轻时的孙逊来说反而有趣。“如果所有人都能理解你了,那创作还有什么意思啊。”

新媒体系的一些老师,比如张培力老师和耿建翌老师则都表示了对他作品的欣赏。张培力老师直接给孙逊发出了去新媒体系代课的邀请。虽然孙逊当时还只是个年轻的本科生,但张培力老师说,你有作品,我们把你当成艺术家。

孙逊一直很感念这份知遇之恩,这也给了孙逊很大的鼓励。2005年,他从美院毕业,第二年创立了π格动画⼯作室,铭牌由一直支持着他的、曾经当过木匠的父亲亲手所刻。

有人说他的作品像南非动画大师威廉·肯特里奇的风格。孙逊解释说,形式上的相似是浅表的。但是他也承认,肯特里奇对他影响很大,最重要的是一种“世界模型的建构”。

孙逊的创作世界里,信息密度非常大,总是充满奇诡的想象和暗黑的隐喻。社会现实和历史的反思交织在一起,比如在他的作品《黑色咒语》里,他放进了对于家乡辽宁阜新的回忆。

他记忆中的阜新,曾经有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一个巨大的坑,有大量的化石,到处都在自燃冒烟,铁轨从坑里一圈圈盘出来,坑底的火车都显得小。”小时候的他经常被带去矿上的澡堂洗澡,收工后的矿工们一下水,水瞬间变成黑的。

阜新现在是一个典型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人口大量流失,房屋空置,房价极低,和前两年在网络上热度很高的鹤岗境况相似。孙逊在影片里重新演绎了家乡历史变迁的压抑氛围:黑色的大吊车上方有蝙蝠飞过,火车隧道由煤渣铺就,唯独在隧道尽头有一些光亮。

30岁的时候,他开始着手做《21g》,那是一个他当时“觉得应该存在,世面上却还暂时看不到的电影”。

《21g》喻示灵魂的重量,算是对于创作生涯阶段性的总结,片中的意象:排放废气的烟囱、蒸汽火车、巨大的昆虫、表演的魔术师,有些来自现实生活的观察,有些则是现实的延伸。在这样画风冷峻的世界里,人总是显得孤寂,彼此之间并不交谈。

“魔术师”是贯穿他作品的意象,因为“魔术师是一个最合法的说谎者,观众们买票入场,自觉自愿欣赏的表演却是谎言。”作为艺术家,他总在试图辩明真实与虚假之间的关系。

这是他第一个20分钟以上的作品(27mins),耗时四年,投入成本几百万,“在当时的杭州,都差不多能买两套房了。别人买房,我买一这样的礼物送给我自己。”他半开玩笑地说。

他说这是为威尼斯电影节准备的作品,身边的人都觉得不可能。后来,《21g》成为中国第一部入选威尼斯电影节的动画作品。

《21g》中超现实的一幕一直非常为人称道:地球看上去破败而渺小,巨大的蚊子围着地球嗡嗡乱飞。

这一幕来自童年真实的记忆,孙逊在草丛里看到了一个废弃的地球仪,旁边蚊虫萦绕。“小时候不懂,但长大之后觉得这场景太酷了。”荒僻的隐喻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直接在《21g》中复刻了它。

孙逊小时候的经历有一些阴差阳错的戏剧性。小学上数学课,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0就是没有”。在他眼里,“没有”就应该是连“0”都不该有。

这番“有无”的思辨后来成为他艺术创作的重要主题,却惹得小学老师很不开心,认为他故意捣乱、智力有障碍。父亲听说后,立刻决定:别理老师。学也直接不上了,父亲把孙逊送去了乡下的姑姑家里。

在东北乡下的两三年时间成了孙逊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和堂弟大多数时候都在田野间疯玩,农村有好些动物,蚂蚱和蝗虫都各自分出不同种类,他都认得全。姑姑家土垒的房子冬暖夏凉,一天只通两小时的电,生活有一种原始的质朴。夜幕垂落的夏天晚上,他们一人一个向日葵盘子扯瓜子吃,躺在地上看流星一颗颗落下来。

他说,那段时间对他最大的影响在于,他通过一种“真实”认识了世界,而非一种“概念”。“比如说,现在的小孩认识树,可能最先认识的是卡片上的树,你知道它是绿的,但是叶子的触感、不同树的区别,你都不知道。”

直到现在,他都很爱画动物和植物,按他的说法,他知道它们真实的样子。在他的笔触下,动物和人往往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从小就喜欢画画,最顽皮的年纪,唯独画画时候能坐得住,于是考上了远在杭州的国美附中。他上学的时候,国美附中在西湖附近的滨江一桥南,如今寸土寸金的所在,当时还是乡村图景。学校和农田融为一体,外围是大片的甘蔗,一群年轻的孩子们就在甘蔗围出的区域里踢球。钱塘江的大潮一来,可以直接在鱼塘里捡到大量鱼虾螃蟹。

他说自己从东北小城来到杭州,只觉得什么都新奇。当时钱江三桥下有废弃的汽车厂,青春叛逆的他酷爱去那里画写生,画汽车废墟,听摇滚乐,一待就是一天。“那个时候,我觉得那才是社会现实。在教室里画静物没意思。”

学年结束,他旷课九十多节,但是带回来一大堆油画。

按校规本来应该开除,但当时的老师都认为孙逊是可造之材,联名去校长室请愿。说,美术学校怎么能开除一个最爱画画的孩子?

他的专业成绩也好,画作年年作为优秀作品留校存档。但违反校规,又不能不判罚。恰好他在学校的速写大赛里拿了特等奖,学校最后的处理方案是把特等奖降级为一等奖,以示惩戒。

“我用一个特等奖换了个开除。”他说起这段时仍然表情狡黠。又说,国美附中的生活是人生中第二美好的经历,“其实也是在村里”。当时的校园氛围、老师的关照恰到好处地保护了一个喜欢画画的年轻人,又给了他四年自由发展的空间。

类似于《21g》,《魔法星图》是他给自己四十岁阶段的礼物。

《魔法星图》一开始的构想是90分钟,后来又延伸到了120分钟,作为逐帧动画来说,制作周期、制作成本都会是惊人的数字。主人公“小之”在片中游历六国,六国分别使用的是报纸水墨、木刻、宋画、油画、汉画像砖、敦煌壁画六种不同的绘画风格,这在国内外也都没有先例。

其中,已完成的“螺刹国”部分篇幅最重,占全片的1/3左右,整个团队用了三年才完成。因为用的是木刻版画的形式,极耗人工。“一秒的镜头,可能需要用掉三十六张版画”。用掉的木版不以“块”为单位,而以“屋”来计数。1000多平米的工作室,到现在,也差不多堆了半屋子。

“螺刹国”融入了大量孙逊对家乡的记忆,选择木刻也是因为这种表现形式“粗暴有力,没有太多细节,和家乡东北的感觉一样”。

他认真钻研了家乡东北的历史变迁,从北洋军阀统治,再到伪满洲国,一度是各种文化杂糅的情形,小时候长辈讲述的故事里,就有犹太人、僧侣喇嘛、落魄的白俄贵族;也有志异故事中的黄鼠狼成精、狐狸精现形。

这些真假虚实的故事,都变成了他笔下面目不一的人物。魔术师更是成为情节的讲述者而存在。

“做艺术以来所有所思所想,都在这里了”。在他的理解中,主人公“小之”身上有每个人的影子。“每个人都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面,想要往外走。每个人都在寻找对自己的生命体验认识得比较比较清楚的时刻”。

新展览的名字“千江有水千江月”来自佛教的偈语,也和剧情的设置有关。“我们每个人都是个江,但月亮只有一个,每个人映照出来的月亮都不一样。”他说,小之对世界的探索,正如“每个人都在寻找真正的月亮”。

他承认,做《魔法星图》的过程,“难是真难”。除了创作本身,还需要经营、找经费,用他自己的说法,“到处化缘”。项目也因为各种困难停摆过,那种时候需要自己一个人顶上,“但也真不能放弃,就像孙悟空取经,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心意动了,事儿其实已经成了,但是中间的八十一难,还是得经历”。

工作室的伙伴,多数已经合作了十年以上,极有默契,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契合。大家一起工作,一起不眠不休也是常事。和孙逊一起来到上海的助手赵亮,说自己“刻版上瘾”,可以两天两夜不睡觉地刻版。

他也承认,这个作品可能要一做很多年,成果出来,或许会获得一个大的成功,也可能籍籍无名。“多少有赌的成分”。但他们都认可这种“赌”的过程。

孙逊笑称自己“奴役自己的身体”,工作起来透支身体。“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发你一身体,像排队做核酸似的,到你了,过来“咔”给你一身体,这身体就是工具。每天活着,必须得思考、必须得干点活,也不能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那样太痛苦了。我就是必须得干这么一活儿,不然死了都有遗憾”。

这一点,他也借《魔法星图》里小之的经历来说明了。在片中,师傅对即将打开世界之门的小之说:“当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儿宇宙都会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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