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蒯乐昊
在古代建筑里静静观赏当代艺术,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在幽暗的空间里,仅有的光,都照在画面之上,目之所及,无一不是凝固的时间。
西藏的吉本岗艺术中心地处闹市,在拉萨大昭寺和小昭寺之间划出一道直线,吉本岗到两者的距离几乎相等。事实上,在拉萨古城,无论是横轴线,还是纵轴线,吉本岗都占据中心位置。朝圣和旅游的人群蜂拥而至,让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艺术中心对面不到两米的地方,大喇叭不知疲倦地播放着:袜子10元一双!10元一双!
这就是藏地的杂陈之道,精神生活永远跟人间烟火难分彼此,世俗纷乱,不减信仰的纯度,人们亦处之泰然。
作为西藏唯一存世的立体坛城,吉本岗旧名“吉崩岗拉康”,修建于19世纪下半叶,当时英印联合势力已经占据了锡金、不丹、尼泊尔等国,正在觊觎中国西藏,一场征战势不可免。为了抵御外侮,当时藏传佛教掌权的格鲁派,联合宁玛派僧人,合力建造“完美坛城”,吉本岗就是这样一座集军事目的和宗教意义于一身的防御屏障。传奇的喜马拉雅建筑保护专家Andre Alexander率领团队调研拉萨古城的时候,重点关注吉本岗,在著作中称其为“最激动人心的西藏历史建筑之一”。
建成之初的吉崩岗拉康,是一座总高三层的神殿,一层为回字形大殿,二层之上的神殿屋顶鎏金,内置三尊造像,另有四座角楼佛殿,内供四方天王,四殿之间又有四座稍小的佛堂。严谨的对称格局,形成三层“同心方”的制式,在这三层墙体之中,装藏了十万枚宗喀巴大师擦擦。吉本岗地处拉萨城要冲,也是能量中心,吉祥天母统帅的护法军团掌握自然万物的神力,僧侣们按照严格的宗教仪轨营建,希望坛城可以成为“结界”式的系统性防卫,保得一方平安。烈风过时,吉本岗四处悬挂的风铃,在拉萨城任何地方都清晰可闻。“为防止天灾人祸的发生,在寺院围墙上修建108座小佛塔,在佛塔周围设立金刚杵,每个金刚杵下置一舍利,象征佛法坚固不摧。”
藏传佛教中历来有以沙建坛城的传统,五色沙土在僧侣的精心堆叠中形成教义中的神圣空间,待坛城建毕,很快归于流沙散,世间一切坚牢,亦终归无常寂灭。吉本岗命运的起落,也与坛城精义契合。
一张拍摄于1904年8月的照片,揭示了那个夏天藏地的命运。在照片上,列队而行的英印武装使团恰好从吉崩岗拉康的门前经过,他们已经由江孜入侵了拉萨。
艺术团队“醍醐”接手吉本岗保护改造项目的时候,这座古老的建筑早已不复当年模样,二层以上的建筑已经彻底损毁,仅余一层大殿,风铃也不见了踪影。上世纪60年代以来,这里被长期作为粮仓使用,壁画上的四季女神和四方天王犹在,但这些清代壁画的底部大多湮灭,在现场寻找到的雕花木质构件上面,留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建筑师水雁飞主持了修缮改造工程,他曾经是库哈斯、妹岛和世以及伊丽莎白·迪勒的弟子,对于多元文化的融合共生经验丰富。历时三年,这座曾经破败的粮仓变身为公共文化空间,免费向公众开放,抽象艺术家丁乙的大型个展也在此开幕。
这不是丁乙的第一次驻藏考察和创作,早在1989年和2019年,丁乙都曾到访藏地。作为中国抽象艺术的代表人物,旅途中始终萦绕在艺术家心头的问题是:如何抽象地表达高度精神化的地理?香巴拉想象早已深入人心,对于圣地西藏,还能提纯出怎样形而上的艺术语言?
就像西藏唐卡有其严格的绘画规制一样,丁乙的抽象绘画也有其长期固定的语法,“十示”图案是他使用多年的万能钥匙,让他惊讶的是,在西藏,十字图示也不稀见。在他找到的几种藏族土织的棉布上,红黑两色的十字,以及由中心十字变形扩展成的宝相花朵,都像是他“十示”的远亲。
在西藏期间,艺术家也保持了每天工作12小时的节奏。从拉萨出发,他先后拜访了以15世纪钦孜钦莫大师原作著称的贡嘎曲德寺、以“江孜画派”闻名的白居寺、保存波罗风格“五方佛”壁画的夏鲁寺、拥有众多文物馆藏的萨迦寺……视觉上的尖峰时刻,在含氧量只有内地一半的珠峰大本营到来。在黑夜降临前15分钟,周遭世界在一片寂静中转为暗蓝,“所有的暗都衬托了珠峰的白——不是阳光下的白,而是有结构的白,无限层次的白。所有东西都变得次要了。也许是抵达大本营的激动打败了所有东西,当时没有感觉缺氧或不适,夜幕降临,最大的感受就是寂静。脚步都是轻盈的,已经分不清真实和自我判断的边界。不知身在何处,是珠峰脚下?还是在宇宙里?感觉有些悬浮。”
丁乙后来画了七幅珠峰,有纸本色粉,也有木版雕刻,不断摸索那个傍晚世界最高峰给他带来的震撼。在他笔下的珠峰,因为十示图案的加入,变得如同蓝色夜空中闪烁的银河。最后一幅珠峰尤其不同,起伏的山峦至此已成绝对抽象的一条白色光带,具象被抹平之后,成为宇宙万物的象征。
在以往的创作中,如果是纸本绘画,丁乙惯常使用的是法国和英国的手工纸,但这次他特意尝试了藏纸,以及唐卡绘画使用的矿物颜料和骨胶。手工制作的藏纸厚薄不均,纤维柔韧粗粝,在反复绘制之后,呈现出如同皮革或织物般的质感,古意盎然。他把矿物颜料用筛子筛在纸上,再喷胶固定,颜料飞扬,像一阵阵彩色迷雾,也似混沌梦幻。这种作画方式,竟跟僧侣用五色扬沙制作坛城有几分仿佛。
最终的展览分为两个展场,除了吉本岗,另一处空间是始建于公元9世纪的“喜德林”,也是曾经的西藏摄政王府邸。丁乙做了简单的两分法,他把历时四十年的回顾性作品,放在喜德林,而把特为西藏画的全新创作,悉数展陈在了吉本岗。
在古代建筑里静静观赏当代艺术,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在幽暗的空间里,仅有的光,都照在画面之上,目之所及,无一不是凝固的时间。斑驳的古代佛教壁画几乎是具象的盛宴,尤其是外廊西北廊道的那幅史诗般的《香巴拉之战》,西藏颇具影响力的典籍《时轮经》描述过一个平行宇宙般的“香巴拉王国”,佛陀亲授时轮教义,预言香巴拉的第25代国王将面对“野蛮人”的入侵,最终大获全胜。壁画据此依次展开:香巴拉军团的箭机、风机、地剑机……把披着沉重装甲的大象和来犯的劲敌劈成粉碎。转头处却见今人作品,满目的“十示”平静恒久,不见杀戮,却也有颜色和形状的冲突张力。法王手中威力无边的金刚杵,变形为抽象艺术里两两相对的尖头方胜……这是编码,也是解密。
吉本岗的正中,密宗的核心所在,展出的也正是一幅五色的坛城,白、蓝、黄、红、绿五种颜色对应着藏传佛教中的五种能量。但丁乙的兴趣不在宗教本身,他在意的是,意象和先验的色彩感知,如何在从视觉到思维的转化中起作用,通过眼睛,抵达大脑,最终打通心灵,这是宗教艺术的密钥,后来也成为一代又一代抽象艺术家的功课,无论马列维奇还是蒙德里安。不夸张地说,这恐怕就是抽象画者的原教旨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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