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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 对话刘毅:风雾起,朝生暮死间有乌啼象鸣 | 艺mo
2022-11-08 15:19

引言:山中风雾,我常在盘山公路上遥望着它们,也许是在回村镇老家的路上,也许是去往川西的公路旅行,也许就是寻常地遇见。有时可以驻足停留,有时只能和它们一同在路上。有人曾说,她认为,在年少时曾孤身前往北方,长久凝视过深冬黑沉的海的人,与她有同样的灵魂,这是令她如同混沌初开的时刻,此后也仍是伫立在那时的她,经历着此刻当下,如同构筑了她的生命。我也将那清冽氤氲的风雾视作使我存在之物,那是我整个未成年时期所置身的场景,令人眷念又渴望。

“月隐山间,风雾起”。这是我以殉月为序的个人写作计划中的第一个主题,我将在与艺术家的访谈对话中,在月的牵引下,触及如风雾般的生命感知,并尝试此般诗性的中文写作。在与艺术家刘毅的交流中,她谈及的两个瞬间画面令我深感共鸣:在韩国至北之地的雪后,眼前竟是纯粹无他物的白,皑皑大雪中失去了所有细节,那是她如此彻底地体会到空无,只余呼吸间涌动的水汽令她恍然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而后是塞浦路斯,她偶然去到当地友人vrionis的家里,友人热情善谈,甚至看起来有些不着调,但他竟数年如一日,照料着心智障碍的姐姐,在进门看着背对她、低头轻声耳语着什么的两人的那刻,即便语言不通,生命涌动的爱意与守候也强烈地打动着她的心。刘毅善用水墨作画,黑白生死,空无与存在,神思与爱意,她在此般对立交融中,也愈加清晰地形成了自己的阴阳。

我也由此展开第一章的写作,风雾中有万物演化,也有混沌人世,又被火焚尽,可生命的威严与其间爱意又令人留驻,但为何,我们又在与爱无关的事物上获得了我们的生命力?人世混沌依旧,可乡愁难断。风雾起,月隐山间,人将继续行走……

一、风雾初开,天地演化

古冰川河床业已干枯,化为高原雪峰间的纵深沟壑,亘古庞大而绵长,如大地嶙峋骸骨。云浓,风轻,雾低,杳渺萦绕山间。山巅积雪,山中是荫荫翳翳的原始森林,松柏参天耸立,林间是落瀑湍流、青藓地衣,空中只余自然清味,漫溢水汽。雨与雾缠意绵绵,斜落或浮动,氤氲而难辨。大地演化的古迹撼人眼目心神,而仍勃勃生机。
风雾渐浓重,思绪触景遨游,万物演化生息的《天演论》隐隐在我眼前浮现,水墨图景浩渺变幻:二十几亿年前的一只鞭毛虫蠕动而出,复钻入玄虚的甬道,昏昏晃晃不知年,兀地如唾液般被人吐下,落入餐盘。人又以此为食,作粥,穿针炙烤,放入口中咀嚼。在进食复消化的迷离循环中,人的七窍胸腔都不由受其侵染,仿佛失了神智,抑或从未有过神智。他的肉身褪为肋骨骨态,浑身覆满鞭毛虫。人形鞭毛虫体在假山石群中狂奔,那是旧时文明,但在生灵漫长的演化中,又如此短暂,而他无所凭依。文明的山石盆栽自原始山川中迸溅,四散碎裂,倒更像违逆母体的顽石。飞禽走兽似已警觉,世界正处于“蝌蚪-青蛙”的生长瞬态,穿山甲、蝾螈、麋鹿、鹧鸪、鲸鱼……万兽迁徙。可叹“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万物都脱不开这混沌黑白,不过是偶然分化而出的拟态。枝干蔓延,泼墨中,万物生灵尽缚。
一片翎毛如叶般飘零,在风中变幻,落入水中,泛起涟漪,而后再度化为鞭毛虫。灵蛇注视着它,意图一口口吞食,蛇身如笛,如河流,远去,复又被怪鱼吞噬。鹰击长空,自山云间浮现,抓起奔马,又投落至大地。大地有村落,如山川中一粟,烟云缠绕间,浮现在侧卧女人的身体之中。山河女人,人类由此孕育。她如如来,如菩萨,却又再化为鞭毛虫,被人用竹筷夹起,吞下。一切落空。吞咽-排泄,文明-野蛮,人类-他物,蹦跳-限制,变换-凝固,流动-阻滞,潜伏-天敌,蛇身-河流,尸骨-蔬果,无他-无我……生死间万物分明复混沌,并无壁垒界限,叶可以是树的翎毛,蛇行如河流,女人复归山河,宰制生存与认知的权力不断颠倒。人似神,神又隐没,消散如眼前风雾。
也如同《混沌记》中侧卧女孩的梦。空无,却是一种初生、苍白而懵懂的空无,生存的意志摇摇晃晃,但也是年少气盛时才会有的对生命的轻视,老来倒多会更惜命。侧卧的女孩睁开了双眼,神色空远,迷幻乐声中似是混沌人世:
浴女群舞着,卷发半湿,散乱披垂在身上,无忧无虑状,可俗世仅只一屏风之隔。古朴的欲望与意志仍无限绵延,人类繁衍生息,几无人迹处的北极熊也是。北极熊平和走过,而人,却在难辨的浑浊中迷狂。崩坏一触即发,纷乱,争执不休,人群武斗着,不断踹向彼此。却也像是要踹破阻隔。虚空中的阻隔,似要突破这一生既定的框架,甚或这一生命形态所遭受的限制。鞭毛虫穿梭的甬道复现,音轨奇异,一种可能性,不再屈居蜷缩于栏杆下的可能性……昆明站到了。

二、南亚厢行记

西塔琴声奏起,《一只乌鸦叫了一整天》。乌啼声中,僧侣身披黄袍头缠巾,慢步行进。列车窗外昏黄,静谧中余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蹒跚前行着。车厢中光影晦暗,棕色隔帘间,牛缓缓踏蹄行走,如同异乡人。无从得知人们高谈阔论与嬉闹窃笑的,却也见有人埋着头,仍在劳作。心绪翻涌着,只音乐平和流淌,偶尔有敲钟,偶尔响起梵铃。
住民悬挂在车厢外。他们常闲散着,赤裸赤膊随地躺倒,或低头耳语,或冥想修行,目光平和。乌鸦就在他们身旁,或饮水,或交谈,或食腐肉。有人躺在地上,皮肤紧皱干巴而黝黑,覆满灰尘,不知生死。就如盛水的陶土杯喝完就砸碎,落到地上不过重归尘土。生与死无限靠近,如亲友。另一种生存状态的可能性。
刘毅曾说,在印度,乌鸦随处可见,整座城都响彻着它们的啼叫声。这股死亡糜烂的气息,乌压压笼罩着贫民窟,扑向路过的行人,又落至富人的窗台。无人例外,而住民们对此已熟视无睹。在印地语中,昨天与明天是同一个词汇。恒河水永恒流向低处,时间却并不向前流动。她眼见傍河生息的人们在河的上游焚烧尸体——骨灰弥散于河流上空,尸骨残余顺流而下——又在河的下游沐浴,而这承载着死亡的河水又被生者视作圣水,捧回家饮用……活在这一被宗教、种姓制度、民族及女性问题裹挟的国度,人世不免凄苦,他们却也如此超然地与死亡共生着。生死轮回,也不过刹那无常间。乌鸦与其说是不详的象征,倒更是联结生死的神鸟。
我仿佛也在那列火车上,汽笛声响,盖过了乌鸦的啼叫声,似象声高昂呼啸而过。亚洲象,陆地上最为庞大而沉稳的生物,正慢步踏来,如年迈而目光慈爱的智者。象自史前时代便已存在,印度也是它们的故乡,可人类的殖民扩张不意外地毁坏了它们的栖息地,甚至危及种群的生存。无论是为了农耕而与之搏斗,还是为了获取象牙象鼻而大肆围猎捕杀,甚或仅是圈养在马戏团供人围赏奇观,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伊始,施加在象群上罪孽便未止息。而即便命途多舛,它们仍只悲悯地注视着人类。1903年,一只在东南亚被捕获、名为托普西(Topsy)的马戏团大象,因不再有利用价值,被处以电刑,这被记录在臭名昭著的电影《电击大象》(Electrocuting an Elephant)之中:托普西被驯象人牵着走向了电刑场,她只挣扎了一次,脚下是缠结的电击装置,而后便只静穆地伫立着,短短数十秒后,在电气的浓烟中倒身死去。即便是赴死时,它仍从容不迫,生命威严。只余沉浸在两次工业革命所带来的迷梦中的人,受后世嗤笑。贸易、科技,被认为是人类世界进步的力量,可即便如今,世人仍深陷于阶级、国族与物欲的痛苦中难以自拔,真是可叹可悲,分明比野兽蒙昧。我们眼见象群缓缓迁徙,仅仅是行进着,也那般神圣而辽远。人世的混沌迷雾似已散去,荣耀归于象头神犍尼萨……
河岸仍在焚烧着尸体,却不如说是人在火中独舞,伴着象鸣与焰声。生存是瞬态,那死亡亦是,火中的人便也在或生或死间。火缠绕着他,在身体上凝痂,焦痕与光斑并置。低头,伏身,静止,又伸展出双臂。臂舞动,如焰涌。他渐渐起身,直起头,闭眼屏息,在此间也仍感知着自身存在。随后更为舒展起来,甚至去拥抱火焰。再被火焰推远,循环往复。最后,人逐渐蜷缩,最终如胚胎。人被火流托举起,如脱胎于火海,盘旋升空,仿佛与火相融,再辨不出谁的具体形态。爱菲斯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将火视作世界的本原,视作世界的原初状态与归宿,火转化为万物,万物复归为火。而这循环往复也如火般变动不居,却又恒常运动在火的分寸之中。人寄身于这永恒的活火,生成复消隐。火焚尽世间一切混沌,焚尽“不朽的有朽,有朽的不朽”。在升腾中,它判决和处罚万物。象鸣也止息。

三、永恒一日

可生命甜美,正如西奥·安哲罗普洛斯(Theodoros Angelopoulos)在其《永恒和一日》(Μία αιωνιότητα και μία μέρα)里所说。年迈的老人回望着自己的一生,虽然他的生命力几乎只在发现新的诗句时才被唤起,他的房间才响起他的踱步声,似除了续写前代诗人著名的诗篇外已无他求,可他也那般后悔没去爱。而在无论是记忆还是幻想中的海滨,骤雨中天真又热烈地逆着躲雨的人,回到海边找安娜的亚历山大,真是最为可爱。拥吻,海洋辽阔,岛将继续漂泊,但是拥吻。
我亲了亲我可爱的小白熊,他已陪伴我十数年,古冰川所在的山脚小镇里,他仍在那里等着我,即便并无所谓的“生命”,却如此真挚地与我共度。而刘毅也曾前往塞浦路斯,为一双驴眼驻足。驴眼天真,清澈,人世间于它而言似隔了一层柔和的薄膜,分明亲密共处,却那般懵懂,只是一股纯粹的生机。一日就在此间度过。
清晨在虫鸣声中开始,古典吉他的乐声伴着人,在棕褐色山川中穿行。山中多稻田谷堆,丘壑间零星一些矮树,野牛成群,牧人放牛。师傅平和地开着车,晃晃悠悠,驶入更深处。
——“那条路通不到你们想去的地方”
——“我们感谢一切”
村民间叙着旧,老人聊起在lagadani的黄金时代。日光倾斜,麦田色由浅变深,不觉间半日已过,老人安静下来,佝偻转身埋进山里。
晌午,阳台晾晒着衣物被单,日光大好,蝉声喧嚣,绿郁葱葱。女孩酣睡在沙发上,手边有橙花,桌上有青柠,钢琴声伴着蝉鸣响起。炉火正烧,蛋黄打入热油中。同行的友人vrionis试图叫醒她,那是她的姐姐,他不断重复着简单的话语,拍打她的手臂,待她醒来后喂食。饭食后,女孩又复休憩。面粉就着午后暖阳,泛着柔和的橙光,正待入炉烹饪。家人忙碌着家务,生活如锅中清透的沸水般,它来自山川,流入家里,仍旧令人心旷神怡。姐姐的病情却犹如暗痂。友人与母亲仍在尽心为她寻医问药,现实残酷,却也不能扰了她的睡眠。刘毅曾向我回忆道,vrionis也曾好奇过村镇外的世界,也曾想过远走,却也为了心智障碍的姐姐一生驻守在家中,生命与生命间的牵绊令人感怀。我也相信生命间的这股牵引,家人爱人如若死去,深深挂念他的生者无可避免地也失却大半生机。

该去换尿布了。

影影绰绰间,晃至村镇街上,在街头咖啡座小憩。友人在一片绿藤萝下通话,刘毅回到中国后,经翻译才得知,竟是在诉说对她的爱意。爱意令自以为在旁观的人,也置入画中。盲人在坡道上踟蹰前行,再回转身,来来回回,日光西斜,已至暮时。刘毅与友人一同走在归家路上。就这样在道路小径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晚霞如骤华光。牛羊也正走下坡道,沿着柏油路一路归家。远处麦田中有人着红衣,在一片苍茫中尤为惹眼,背对着他们,也逐渐消隐在暮色中。回到家,在屋顶看夕阳落尽,转身回屋,却一眼撞见友人与姐姐头靠着头,低声耳语谈笑,那般耐心而亲昵。“我的女孩”。万家灯火中,一日即将过去,光阴看似虚度,可生命如此甜美。

四、月隐混沌

夜色也难掩爱意涌动。可为何,我也在与爱无关的事物上才获得了我的生命力?重回故里,在寂静中、在母语中寻回已被遗忘的话语:乌啼,吆喝,流民,恫吓,防空洞,竹箫,深山大泽,野火烧不尽……“野火烧不尽”,这是妈妈向我解释我的名字时对我说的话。也许我所获得的来自诗与乐的生命力,其间也爱意暗涌着。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在刘毅的水墨中,我仿佛也寻回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时刻:无声,留白,一切都静默而飘逸,有露从绒叶下滴落,缓慢,剔透,浑圆又流散。种子从蕊中随风播撒,枯枝、棘刺、残叶与昆虫的肢体相交缠,盘虬卧龙,互生共死。火山仍在爆发,娇嫩的花苞即将绽放。人拂去山林草木虫石,他从此间获得了自身的生命力,蛰伏于尘世,终将破土而出。神秘甬道复现,似产道,北极熊憨态可掬,缓缓走过。
一生如蜉蝣,演化,无常,而永恒如昨。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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