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是一件1994年的作品,包括26 件手写文稿、绘图、照片,出自上世纪80年代至今中国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耿建翌,而其最终完成是由艺术家和当时的邻居们共同实现的。
一个神秘的陌生人登门来访未果,耿建翌从作为目击者的邻居处收集了一系列关于此人的描述。每位邻居都提供了一份手写的陈述,并附有一幅描绘此人体貌特征的画稿。耿建翌收集了这些材料,并将每个人声称看到陌生人的地方拍摄下来,共同构成了这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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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耿建翌个人回顾展"占据"了整个5层
“我所感兴趣的是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会如何发展以及我这个进程中的作用如何。”艺术家曾这样说道。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他的个人回顾展也以“他是谁”为题,呈现着他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2016年的职业生涯中百余件最具有意义的代表作。
图片耿建翌肖像照,2012
图片来源:香格纳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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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被同行、朋友、学生、亲人昵称为“老耿”的艺术家曾有过很多身份,艺术家、教师、活动组织者、机构负责人。他在2017年因病去世,曾留下去世后五年内不准做个人回顾展的遗嘱。
而今,在众多与“老耿”有过很多交集、有情感成分、有着同样的立场和态度,能与之进行对话的人们的帮助下,这个展览得以呈现他对艺术、对世界的态度和他的观察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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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用作海报主视觉的《交叉光素描》
“或者说‘他是谁’不重要,‘他是谁’是要去主动忽略的。因为只有当主语缺失以后,距离才会变得有弹性,就像我们在海报上面看到的《交叉光素描》的脸庞,当他出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当‘他是谁’被不断地呼唤,被不断地提及的时候,我想,他与新老朋友之间正在发生某种变化,这种熟悉和陌生正在反转,直到达到他所希望的那种50%的距离。”
与耿建翌从未谋面的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馆长龚彦在发布会上称:“我们在这样一个时段发出这样的一份寻人启事,邀请大家一块来追忆、一块来想象、一块来接近这样一位独特的艺术家。我们的目的是希望这样一些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独特的个案、独特的人,可以被大家更深入地了解,被大家更多地去研究,被大家更多地去爱戴,同时也希望耿老师他作为一个艺术教育工作的实践者,一个好老师,他的艺术理念能为僵化的中国的教育体系带去一些勇气和希望获得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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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翌1962年出生于河南郑州,从他1985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油画专业后,便扎根于杭州这座城市。最初耿建翌工作于杭州丝绸工学院(今浙江理工大学)时,策展人、艺术家杨振中就是他的学生。
“在我最初接到策展邀请的时候,我是拒绝的,因为压力太大。”本次展览的策展人之一杨振中说,他从上个世纪80年代起便与耿建翌相识,多年来,从师生到朋友,“在我们很多的朋友心里,老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他是一个非常丰富的人,所以他在很多人眼里有很多不同的面向。”而在想通之后,杨振中与凯伦·史密斯一起频繁地讨论、做调研,愈加感谢获得这样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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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经常像破案一样地带入耿老师的思维方式、他的工作方式,调研他哪一年做的作品,因为老耿并不那么在意他自己的编年,可能有的艺术家是非常严谨地在梳理他自己,但是老耿不是,他不把这些事情看得很重,所以他的很多资料是非常难确定的,有的时候是很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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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为本次展览重制的《自来水厂》
每个进入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观众,最先面对的便是如迷宫般的巨大白色装置,那是为本次展览而复原的耿建翌1987年的作品《自来水厂》,堪称艺术家对于“观众与艺术”之间关系的诸多探讨中最早的一次尝试。
当时由于没有足够的资金实现,因此他做了一个小规模的实验,由他的学生们来扮演观众,在观赏这件作品的同时也被观赏。
“1988年,我做了一个《自来水厂》的演示,我制造了一些展示的墙壁,墙壁上挂画框的位置是挖空的,观看的人走动到这个位置的时候,他的肖像,或者说站在中间位置的人也会突然出现在框里被看到。这是一个相互看的装置,走到这个空间被观看到,并被误以为是作品。每个人在这里都有两个角色,一个是观众,另一个是作品。我觉得观者能彼此有共享的经验,对理解也是一个帮助,当时很简单地认为一半的交流障碍就这样被观者自身解决了,做完了以后发现可能也没那么理想。”
——耿建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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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自来水厂》模型与实时影像
待进入5层展厅,观众才会发现自己在装置中的一举一动早已被监控摄像捕捉在画面中,成为《自来水厂》模型旁的实时影像。这一互动和参与的概念,对今天的人们而言并不新鲜,但代入当时的年代,仍是极具前瞻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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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社活动之二“绿色空间中的行者”
耿建翌在当时已是杭州艺术家小组“池社”的成员之一,他在85年毕业展时就意识到观众往往难以理解艺术家的概念或形式不熟悉的艺术作品。毕业后,耿建翌开始以消除观众对作品理解的障碍为主要目标,而关键在于“距离”。
另一件被“还原”的作品是绘制于1987年的《第二状态》,这组现藏于香港M+博物馆,曾被视为“玩世现实主义”的重要代表,但耿建翌的初衷却仍是距离,他曾说:“做‘85新空间’画展的时候,我就开始关注人的生存状态了,在这件作品中,有一种无奈的情绪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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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的《第二状态》
在本次展览中这件作品以巨幅复制品的形式呈现,以强化耿建翌希望通过原作实现的效果——通过将观众带入艺术品所在的“空间”,也就是绘面的情感特质,来缩减观众与艺术之间的距离。深色而单调的背景前凸显着巨型的头像,并无任何空间描绘的细节。
图片在香港M+博物馆展出的《第二状态》现场
画中描绘的这个人是谁?为何这几张构图如此近似?耿建翌原以为这几张脸会对观众造成足够的冲击,然而最终他认为自己的设想并不成立。
“2米的一张大画,看到的时候就在你面前了,想像中人是躲不开的,‘距离’好像被我消灭了,但其实没有真正实现。”耿建翌曾这样表示,他“尝试使用顶天立地的构图,把一张脸直接拉到观众面前,觉得这样的办法似乎好一点,但之后再看的时候好像并没解决什么问题,但有一点是,当观众走到画前的时候,他们的主动性也就改变了,他们没办法像之前那样保持安全的距离,但也只是在这方面有点变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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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的《灯光下的两人》(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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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的《理发》(1997)《身体接触》(1997)《太极》(1995)《穿衣的样子》(1999)(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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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的《穿衣的一个七拍》(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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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的《存在的证明》(1988)
从《灯光下的两个人》《理发》等绘画作品,到《穿衣的一个七拍》 这样的拼贴作品,再到分析光作用的《交叉光素描》,以及《存在的证明》 这样的摄影装置,这场展览中出现了相当多的“人”的形象。
早在1981年,他就意识到“当时的标准很明确,塑造人物和场景有现实主义的光辉榜样。至于如何理解作品?这是评价‘标准’的冲突。”在现场放映的纪录片中,他揭示了《灯光下的两个人》是抄自己的两张静物画的结构,只是把静物中的两个空瓶在大画上变成了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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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的早期绘画
到了八十年代末期,耿建翌开始觉得架上绘画已经不能充分表现他的感受,在油画创作中尽量抹掉透视关系,进行‘平涂’,以突出前面的一组人物。逐渐解构画面,拆解面庞。
“这种方式开始于 1992年,那时的作品有‘花边’‘合影’,颜色很柔和。当时我对重叠兴志正浓,主要是人物的形象和文字,我发现那些重叠在一起的形象所产生的不确定效果恰如我的预期,还有通过受光部分的形状来观察物像也使我着迷,光在一张脸上造成的碎片,改变着我对一张脸通常看的习惯,另外我能回忆起那一阶段在我脑子里活动着的观念,是绘画应该回到平面。”耿建翌曾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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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的《交叉受光部》系列(1996)
而从肖像与绘画生发的,是耿建翌对人和人身份的关切“当人物的相貌重叠在一起,就不再是某个具体的人。这种抽象是中国文化的本能——我们更习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氛围。”如他所说,这场展览中大量以档案、合同、表格、文本等承载信息的媒介形成的作品,仍指向个体的身份。《他是谁?》探索的就是人的认知,以及在某种社会语境中普通人对周遭事物的观察和意识,《五号楼》更像借助摄影展露人曾在此的痕迹。
“对我来说,艺术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只是我看世界的一种媒介,通过这种媒介看世界,你会看得更细致,会看到很多不同的东西,这是艺术对我的帮助。”
——耿建翌
在《怎一个“”字了得》系列 、《之所以为经典》系列等作品中, 记录都显得不再重要,耿建翌以“无字天书”般的形式进一步专注于记录文字的载体,在他看来,“书籍能成为人类宠物,是因为很好在手中把握,更重要的是读者乐意被占领。书的状态可以告诉我们它的占领业绩。《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纪录每一页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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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的榻榻米和“做作2016-2017”系列中的作品
2016年夏天,耿建翌受邀仁庐前往一家日本造纸厂进行艺术创作,纸浆和造纸纤维的循环转化作为一种新材料让他产生了兴趣,在“做作2016-2017”系列中试验出用纸浆“有机滴落”,创作出的多种装置成为其生前的最后一次艺术表达。
他注意到方形画框对于观看和阅读方式的规限,与那些无字的手工书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而他意识到的四边形在日本文化中作为形式语言和比例被广泛使用,也由现场再现的榻榻米和作品的对照中,进一步展现了精准比例与文化的内在精神彼此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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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绝大多数艺术家不同,在个人创作之外,耿建翌对组织、策划艺术活动有着极高的热情。其一生组织各类艺术活动逾百场,这无疑是一条理解耿建翌工作的重要线索。”艺术家、想象力学实验室主任郭熙在《作品之外的作品—耿建翌策划的艺术活动》中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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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的《表格与证书》
展览现场极为吸引人的可能就是1988年的《表格与证书》,黄永砅、费大为、吴山专、侯瀚如、毛旭辉、殷双喜,对当代艺术略知一二的观众就像当年的观众一样,捕捉着自己熟悉的名字。
当人们问耿建翌这个作品是否成功消除了艺术与观众之间的“距离”时,他曾回答道:“一方面艺术家支持了这件作品的实现,他们在表格里填了内容。另一方面他们又阅读了这件作品,艺术家真正看了,当时吸引了不少人,大家都在找熟悉的人。意外的是这件东西有历史意义,也是黄山会议的见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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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翌在黄山会议现场进行《表格与证书》 第二部分行为
1988年,直至当时最大规模、也是最重要的当代艺术会议——黄山会议之前,耿建翌回忆:“那些表格本来是给普通人设计的,当时我制作完表格正伤脑筋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的时候,我发现与会议有关的各种证明材料当中,有一张与会者名单。这个名单提供给我一个机会,我就开始按照与会者名单来邮寄我的表格,请他们填完表格之后寄回来,记录有这样一件事发生过,像档案馆里一样。这里有部分人就完全掉进圈套,以为是黄山会议的需要,但有部分人是识破之后很配合……”
耿建翌称这个“小实验”体现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有配合的,也有质疑的“我想,不是每个人都明白他要做什么,有些人把这看作是个玩笑,那时对很多人来说‘前卫’只是叛逆的行为,而不是一个观念。”当所有人都到达会议现场时,耿建翌开始了该作品的第二部分。他为所有正确填写表格的人颁发了一份荣誉证书,证书上的标题是“吃菜没有吃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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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
就像这个展览的“百分之五十”板块所描述的,展厅中每件作品都与耿建翌提出的“百分之五十”的概念有关,即艺术家只做一半的工作,剩余部分留给观众或参与者完成。《在地上》《不是现实的选择》《没用了》都遵循相似的逻辑,他邀请观众——其他艺术家以及来自社会各界的普通群众——一起来完成作品。
“耿建翌的艺术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系统,这个系统伴随着很多令人着迷的概念和思想,与我们与每个生命都息息相关的话语,与历史和现实相关的诘问,也伴随着一些令人困惑的谜。老耿的艺术态度和践行在当下的语境中是极其难得的,是有深远意义的。”与耿建翌相识最久,从创建“池社”到创立、发展中国美术学院新媒体系的艺术家张培力这样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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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展览现场的《无题13》及“暗房工作”部分
而在邵一、蒋竹韵等学生眼中,耿建翌的课堂,“玩”多过“学”,因他总以一种辩证的方式对待艺术的专业性:
“他把做艺术当做事,提出了需要做到专业化程度的细致要求;他对于艺术抱有新鲜的期待,因而时常又对专业化保持警惕,反而拥护业余者独有的热情。按他的话来说:事来了就去接待它。他明白突如其来的想法会砸中人的脑袋,天马行空的人总令他觉得危险而刺激,而他是那个时刻做好准备去迎接‘出事儿’的人,尽其可能调动资源去看护各种降临,同时也不忘打扫事故现场。并且他时常以‘太会做作品’或者‘太像作品’的论调,去质疑当下艺术中,由于职业倾向所造成的索然无味,包括我们在工作中由于职业惯性思维所推导出的一些‘专业化的’想法。”
图片“他是谁?”展览现场的《投影顽固》
在纪录片中,耿建翌称“保持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是我到现在仍坚持的”。“他是谁?”不仅是对观众的发问,也可以是观众向他人的发问,而这最终指向的仍是对未知的好奇的探求。
编辑:孟宪晖
责编:邓凯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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