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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吾为伍|梁绍基:云深不知处 | 卷宗Wallpaper
2022-11-28 15:06

撰文:张尧

2022年11月,《卷宗Wallpaper*》步入五周年。五个封面专题,五个领域,五个关键词。在主题“与吾为伍”之下,我们由“边界”“地缘”“乌托邦”“手艺”与“身份”五个关键词出发,分别与五个领域中的实践者展开了对话。

在当代艺术领域,跨学科实践的发展催生了关乎“边界”的思考——我们回望了艺术家梁绍基探索“蚕道”的三十年,呈现其“用艺术的眼光看科学,用生命的眼光看艺术”之实践历程,以及与之相伴的视觉艺术与自然科学的边界交织。


“云是自然的呼吸,生命的呼吸,云遮蔽了一切,又表现了一切。”梁绍基曾在自述中如此写道。在其以蚕丝为媒介主体的创作语汇中,“云”始终是一个绵延不断的主题。

细腻晶莹的蚕丝以近似弧线或半圆的轨迹层叠交错在黑色背景之上,形成了一片片交织漂浮其间的氤氲云雾。梁绍基为《卷宗Wallpaper*》五周年刊构思的特别版封面延续了其创作生涯中对“云”的刻画,以2022年晚秋的蚕丝写下了他在后疫情时代中对生命及当下的最新体察。

在梁绍基2022年的新作中,黑色铝塑板上承载着蚕所吐的丝圈痕迹,无论是形态、创作的构思还是观念的探索均与以往有所不同:“最初所作的云形丝迹是较写实的片状,后渐渐变为团状,而现经蚕品种的优选及更为精确把控蚕性和生物钟,使之呈现出更为丰富清晰的层次。”他解释道,一个个由蚕的自旋运动弧线所形成的小“云团”,既指向“粒子飘移,量子纠缠,混沌初开,金雾聚散”,也暗喻着2022年的世界风云变幻。

梁绍基2022年的新作。蚕的自旋运动弧线在黑色铝塑板上形成了一个个小“云团”,既指向“粒子飘移,量子纠缠,混纯初开,金雾聚散”,也暗喻着2022年的世界风云变幻。


Part 1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梁绍基对“云”主题的探讨可追溯至1988年,彼时的他还在浙江美术学院万曼壁挂研究所学习,在导师万曼的支持下,梁绍基将他在云冈石窟获得的灵感转化为大型软雕塑《云》,并题杜甫诗句“云在意俱迟”于毯面之上。而定居天台山后,梁绍基在养蚕实验中发觉蚕所吐的丝迹近似云弥漫的形态,又受到天台山多云多雾的自然感应,感悟到“云是自然、生命、历史的呼吸,是一种变幻万端永恒的运动”,于是自2007年以来,创作了《云镜》(2007)、《补天》(2010)、《云上云》(2016)、《沉云》(2014-2021)、《云窑》(2019-2021)等一系列作品。“云”由此成为梁绍基在“自然系列”中通过蚕的生命体与自然互动,探讨时间和生命价值的重要课题。

《云窟》,材质为蚕丝、古瓷匣钵残件、树脂,投影为梁绍基拍摄的天台山云雾影像。古瓷匣钵上裹着蚕丝如蠕动的蚕从古窑中不断涌现出来,中国文化的表症——丝、瓷与云交织,传递了艺术家对史脉、丝路和云脉的诗意想象。

“云”的变幻莫测深深吸引了梁绍基,正如他对生命的鲜活灵动和变化无常的痴迷。1988年,梁绍基在浙美大礼堂安装《易》系列《NO.1 魔方》时,恰好看到一束雨后斜阳穿过小窗照在方框丝绸上,钉在上面的干茧重影颤动,仿佛拥有了生命。这一“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意境和生命形态的引力令他开始以活体蚕为研究对象,从1989年展开长达三十余年的养蚕创作实验,并形成了以蚕丝为主体的独特艺术语言。

在开始运用活体蚕进行创作的最初十年间,梁绍基的创作重心主要在于熟悉、研究蚕性,并探索在艺术作品中应用蚕丝的可能性。始于1989年的“自然系列”首件作品为一个由铁丝和铁刺旋扭构成的地球仪,在铁刺的缝隙中夹杂着蚕丝和蚕茧。这既是梁绍基对活体蚕排斥金属首次成功的实验,也展现了他在这一阶段创作中强烈的对抗性:他试图用柔软围捕暴力,用温和安抚冲突,用生命填补毁灭。而这一特质也体现在《床》(1993)《时间与永恒》(1993-2018)、《自缚》(2000)以及“自然系列”的后续作品中。

在影像作品《自然系列 No.24、25》(1999)中,梁绍基赤脚走入一片油污的金属刨花,随着细小的碎片划破皮肤,金属刨花上留下斑驳的血迹。随后他将蚕泼洒在刨花之间使其吐丝,绵密且柔韧的蚕丝最终将带有血迹的刨花包裹起来。他试图通过这一方式体察蚕步入非自然生存空间的感受,在真实的肉体痛苦中体会“人类在困境和折难中进退两难时,坚持、无畏和进取的重要”。而蚕丝在包裹金属时所产生的茧之异化形态,则直观地表达了梁绍基对于1980年代中国从后农耕文明蜕化至前工业时代的一种焦灼状态的敏锐认知。

梁绍基曾回忆道:“真实的痛苦超乎想象,合金钢的碎片越是细小就越锋利,造成的痛苦越大;一旦走进去,即无退路,只有走下去才能够走出去。在这过程中,我深深体会到人类在困境和折难中进退两难时,坚持、无畏和进取的重要。”

1999年,梁绍基携作品《床》参加了第48届威尼斯双年展。作品采用发电机内部烧焦的铜丝制成床架,蚕在小床中生存、吐丝、结茧,耗尽一生。其灵感来自于某次梁绍基彻夜看护蚕吐丝时卧地小憩,醒来时发现一条掉落在他衣领间的蚕已制成了薄薄的丝茧。他以此顿悟:“疲于奔命的我不是一条蚕么?”而千禧年之后,随着中西方文明冲击的逐渐减弱与社会大环境的缓和,梁绍基的创作逐渐卸下了强硬的对抗性而转向舒缓的内省和虚寂,而这一转变,也得益于他移居天台山后亦隐亦逸的生活状态。

从《听蚕》(2006-2021)《残山水》(2018)到《生命不可承受之轻》(2018-2021),梁绍基将意识感官慢慢向内收回,关注内心或茫然、或纠缠、或虚静、或空无的精神状态,“云”系列创作也由此而生。

2008年的影像《云》使蚕在镜面上吐丝,层叠的茧“云”与镜中反射的蓝天白云交相映照;《补天》则是妄图用蚕丝缝合映射蓝天的碎镜,其连续绵延的8字形结构犹如云象与针迹;而在《沉云》系列中,梁绍基不再表现轻盈缥缈的云,而将其概念引申至中国山水画论中的“云根”,即物理结构密度较高的石头、树木。

他花费数年时间收集一棵唐贞年间香樟古树的残片,将蚕置于磨损斑驳的树木表面,根据十余年对蚕不同生物钟阶段“蚕性”的经验,对其通过光、湿度和气味加以干预,经历三至五次蚕期,从而在历尽时光沧桑的古木上包裹了一层饱含生命力的蚕丝“胎衣”,用蚕吐丝的生命力量对古木在历史中遭受的解构和损坏进行疗愈。这也是梁绍基创作中“蚕道”的所在,“时下,面对全球化激荡着另一种狂躁——信仰失落,纸醉金迷,历史虚无,人类妄为地践踏自然,促使我从新的视角去认知和探索‘蚕道’。”

梁绍基工作室中的材料——古香樟木的横截片,在艺术家看来,其中部的孔洞有如时空隧道,蚕丝弥满于苍桑的古木年轮上,如轻逸的云圈。


Part 2
从人文关怀至对救赎的沉思

有感于2008年汶川地震及空难、车祸、战争等天灾人祸,梁绍基先后创作了《祭》(2007-2008)、《命运》(2012-2014)、《汶川石》(2014-2016)及《沉雷》(2017)——在这些作品中,蚕丝将灾区废墟的建筑材料、砖石、竹节竹炭等一一包裹,以极轻的质感包容极重的物体,以温柔且蕴含生命气息的丝线疗愈着残酷无常的命运之痛。

梁绍基的创作并未局限于对地缘政治或社会时事的简单表达,而是试图探索一种关怀人性、关怀自然的胸怀,从更为宏观的人文角度表达对时间与生命的感受。蚕丝的疗愈作用也进一步体现在梁绍基自疫情以来的作品《雪藏》系列中,大批作为个体的信息收发源和集散地的手机被埋藏于蚕丝之中,既是对人类过度依赖手机症结的一次解救,也通过丝线“冷疗”人类对无限获取的信息的亢奋焦灼。正如梁绍基所言,“在反思中,回归自然,重启生命之网和信息之网的对话。”

策展人朱朱在《灰色的狂欢节》一书中写道:“……梁绍基是内发的、轻逸的、诗性的,对他来说,艺术是一种萨伊德所言的‘缓慢的政治’,通过治疗人性进而影响现实社会。”这一从人性出发的人文关怀逐步抽象为对救赎与自我救赎的沉思;而在视觉语言上,则展现为对光和声音进一步的抽离以及对其在微观世界中的追求。

创作于2013至2014年的作品《寂然而动》以半圆围合的半透明蚕丝壁营造了一隅蕴藏着亦静亦动的宇宙时空,云海般的丝箔随着光线的流动盘旋而显现生命和时间的痕迹。在蚕丝的虚实相生和透明板材的晶莹易碎之间,梁绍基将光的元素加入作品构架之中,并进一步引申为对近乎神性救赎的追求。在大型装置《天庭》中,这种抽象的“神性”演变为一种“弥撒”。梁绍基将蚕丝囊的生理结构与基督教中的“三圣”与中国宗教中的“三圣”对应起来,形成他在最近这一创作阶段中对“光”与“存在”融合生物学、物理学、东西方宗教与哲学的多元思考。

梁绍基在最近时期的创作似乎正在逐步接近一种临界状态,建立于他此前养蚕、习蚕的二十年经验,又生发于他对社会时事与内心状态从外至内的精神迁徙——他在八十年代涉猎的海德格尔“对‘诗’的仰望”,尼采的“生命意志”,老庄哲学中“道法自然”等观念在这一阶段得以融合与阐发,抽象为对“光”的诉求、追问和救赎,而对光之无限性的追问又隐含着“虚室生白”的东方禅意。一如策展人侯瀚如所言:“他极其自然地选择了使用‘当代中国式’的造型形式来探求美学、诗性、生物、科学、政治和个人命运的对话、冲突与融合,以表达一种达到‘天人合一’的‘中国式’生命境界的意愿。”

去年,梁绍基个展“蚕我 我蚕”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展出。展厅中从一层通往二层的扶梯被梁绍基看作连通“地狱”与“天庭”的道路,与此同时其上覆盖的蚕丝薄膜也暗喻着它作为“蚕道”的功能——它既是建筑的通道,也是人的通道、人化为蚕的通道。通过这条道路的观者从而羽化为蚕,获得蚕的视角及其存在感知,埋藏在梁绍基三十余年创作中的“蚕道”从而以双重隐喻的形式现形。这次展览原本还有一个理想主义的计划:梁绍基试图将所有的展览空间以一根若有似无的蚕丝串联起来,虽然受制于客观条件并未实现,但这条游离、脆弱而坚韧的丝线正如梁绍基目前的创作状态:在微观的世界中进一步探讨单纯、素朴的空性,以及近乎消失殆尽的空无。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当代艺术的“隐士”,在天台山的独居并未阻止他将对艺术的热情继续投射于生物学、仿生学、物理学、东西方宗教与哲学之中。在自然科学与视觉艺术的边界探讨中,他亦试图“用艺术的眼光看科学,用生命的眼光看艺术”。梁绍基近期的实验正在试图将荧光加入蚕茧之中,他正是在这个极具好奇心、实验性,同时执着而本真的轮回中乐此不疲,从不止步——求索之路看似永无止境,而达到“临界”之后便为云深不知处的“无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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