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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冰:荒野是所有人的故乡 | 打边炉ARTDBL
2023-04-25 15:15

撰文:闫冰
编辑:陈颖

银川当代美术馆今年的展览计划,除了提出在地性概念与艺术的关系,也提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以来迁徙出西北五省的艺术家,在异地生存、创作的脉络。这当中的逻辑,提示了目前在对西北的言说当中,在地环境与当代艺术的总体面貌之间的关系,依然有着一种绕不过去的紧密性。作为计划之一,群展“水之回响”目前正在银川当代美术馆展出,展览试图以水体形象为地区建立全新的想象,启示瞥见西北的新方式。

在刻板的认知里,西北始终给人“无水之地”的感受,沙漠、旷野和荒原,一直盘踞在人们对于这片土地的想象里,那么,“水”对于西北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它与西北地区各物种的生命、生活、生计之间的关系,如何影响着西北的文化建构?在去中心化回归地缘价值的今天,西北艺术家要如何围绕在地性,建立起文化的自我意识,明确本土地域的价值?展览开启之初,打边炉分别从展览当中和展览以外,邀请了不同的策展人和艺术家,围绕他们对于西北的感知和思考展开讨论,后续将逐篇发布。

艺术家闫冰来自西北农村,土地和粮食对他而言,并不仅仅是创作命题,从他描写西北生活的个人感受开始,艺术就成为他穿过沉重生活的方式。在他的文字里,我们读到了人与“无水之地”之间真实的共存状态,家与记忆建构着他的所有,也成为了他的精神泉源。而作为我们,何尝不是因为读懂了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艺术,才得以正视故乡。

茫茫戈壁,依水生息

从地理上,我们说的西北,是地球上离海洋最远的地区,降雨稀少。祁连山系的隆起,阻挡了印度洋湿润水气的北上,止步于青海一带。祁连山北边是开阔的,西北风大,土层薄,植被稀少,土容易被刮起,高高运送至陇东陕北山西一带落下,成为黄土高原的一部分,所以在西北会看到大面积的沙漠和戈壁滩。人们自古依河流和水源生息,河流枯竭或改道,人也就跟着迁徙。水少,植被就脆弱,植被脆弱,水就更难葆有,似乎是一个难解的循环。

只有在西北的茫茫戈壁,才会发现“绿洲”这两个字充满喜悦。在山地和丘陵地带,人们顽强地守护农田,只要有适量的雨水,就能生活下去。以我成长的天水一带来说,属于陇东的黄土丘陵地带,气候相对还好,但由于缺乏河流,无法灌溉,只能依赖降雨,所以处处受水的限制,尤其怕干旱。但人们早就积攒了很多节约水的办法和习惯,比如很多人一生没洗过澡,只是擦一下,比如洗过东西的水不会泼掉,而是沉淀清澈了留作他用等等。

九十年代中后期那几年,我十几岁,遇上西北大旱,干旱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村庄周边的小溪和泉水都枯了,人们纷纷挑着桶去更远的丘壑里找野山泉,野山泉只有脸盆大小,里面也没有可称流动的水,只有一点点往出来渗的水,人们像找到宝藏一样寻过来,让水桶排着队,不分昼夜地守着。周围山坡的各种虫子也都围拢到泉边,跟人抢水,人会把泡死在泉水里一层虫子捞出去再舀水,小心翼翼,一点都不能浪费。有一个妇女在正午去挑水时,甚至看到一条蛇正伏在泉边吸水。蛇在西北是很少见的,那时也来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妇女远远站定,等蛇吸饱水离开了,才去泉边舀水,腿都软了。后来大家各自四处掏井,往大地的更深处掏,偶尔也掏出水来,大多都持续不久就枯竭了。

我曾在泉边跟邻人谈起我的担忧,如果持续这样旱下去,我们是否要迁徙,能迁徙到哪里去呢?那几年庄稼根本长不大,能出苗就不错,空气里都是焦灼的味道。苹果长到核桃大小就再也长不动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光是植物,整个生态也悄然有了变化,虫子疯狂繁殖,在盛夏吃光所有林子的树叶,密密麻麻像吊死鬼一样悬挂在空中,最常见的麻雀绝迹了好几年。

人心开始惶惶。村庙里在举办漫长的祈雨法会。午夜的巷道里有鬼魅一般的人影蹑手蹑脚走过,第二天各家院子里或门缝上就会发现传单,要你加入某个似是而非语焉不详的宗教。私底下有人在秘密传抄着什么。好几次看到路边两人在交头接耳,等你走近,他们突然不说了。果然,有好几户人家或明或暗脱离了亲族,撤下祖宗牌位,加入了其他教门,跟邻里疏远,生病了也不吃药,或是对着装面粉的柜子默念,希望柜子里的面粉永远吃不完。汉族和回族相邻的村庄,为了一眼仅存的泉水发生冲突,用的都是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手段,互戳软肋。你会悲哀地发现,人们面对灾荒时的反应一直就没变过,一些古老的蒙昧,竟能轻而易举的复活。到了九八年南方发洪水时,西北旱情已到了很严重的态势,人们围着电视看新闻里的滚滚浑流,惊讶水的恐怖,心情复杂,这种复杂难以共情。


消失的大河

再后来,山湾外的平川里有人挖了很深的机井,用大功率水泵把地下水抽上来给我们卖,这似乎是来自工业力量的拯救。我们就更换了工具,用板车和带盖子的大水桶去拉水,如此度过了几年。直到气候逐渐恢复,雨水增多,补偿给地面,泉水再次流出来。这都是我亲历的事,虽远不及老辈人传说中的严酷绝望,也仍然让我难忘。

干旱在西北从时间和地理上都是普遍性的。多年后我在西北游历时,在甘肃和新疆的不同地方都遇到过不少叫“一碗泉”,“一碗水”,“苦水”这样的地名,甚至在宁夏看到一个地名叫“喊叫水”,水与生活在那里的人的焦迫关系,可想而知。水的不足以及供给的不稳定,让人长期徘徊在基本的生存边缘,文明显得脆弱,看那些遗弃的村庄和早年荒废的城池就知道,这种危机感会印在人的骨子里,很难消散。

巨大的灾难通常会形成巨大的景观。我们经常会被某处地貌震慑,感受到某种巨大的力量,穿越时间去想象某一次造山运动的情景,通过崖壁上的土层联想一条早已消失的大河。西北的地理环境和历史纵深,让人恍惚身处时间的废墟,庞大而无遮蔽,生命赤裸裸地曝露在天地之间。


穿过生活的沉重

人的心理结构的建立,很大程度上跟地域有关。地域性于我的艺术实践,很难分清是情感还是背景,这可能是一个整体,里面有深厚,也有痛感,早已长在一起,一起随着我的生命往前推进,我也曾试图剖析,但没什么结果,当然只要审视还是会发现有些许的变化,这跟整个环境的变化有关,也跟理解有关。我一开始从描写我在西北生活时给我留下的感受开始,有刻舟求剑的徒然,但于我是必须的。

艺术是最轻的动作,足够私人和自由,能让我穿过生活的沉重,获得一些轻松和视野。在我过往的实践里,我发现每当自己感受到某些心理层面的东西,并且想要把它通过艺术语言建立时,往往会下意识地在熟悉的生活里找支点,或者起用某个跟我有深切关系的形象作为载体,这些形象大多来自我在西北的生活,可能是因为觉得可靠吧,但也有些许沮丧,感受到来自地域和以往生活的限制。

对地域性的理解和对抗,是我常有的纠结,而我希望我的艺术实践能让我超越这一切。所以艺术对我来说,是一种重新建立。作为一个个体,我这些年的实践大多都在回应自身与土地的基本关系。当然土地的概念是宽泛的。有时也会有挣脱的企望,所以会远行。走近或远离,往往是在面对同一个问题。

前年我去西北时,特意去寻访过几条著名的河流,像一个观光的外乡人一样。有一天在敦煌城外的绿洲,我遇到不少早年从甘肃东部迁徙过去的移民,村庄的名称一一对应故乡的地名,人们从哪里来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早已成为可有可无的传说。风把一切刮来刮去,这就是西北,根基浅薄,落地又能生根。而我游走在他们的村庄和农田之间,看他们用水库调节来自祁连山融化的雪水浇灌青苗,看着看着,竟弥补了我少年时代的农业遗憾。这种补偿我在其他地方很少获得。

我曾经在江西九江的大堤上看长江,那是九八年抗洪的地方,又想起当年的西北旱情,感慨滚滚长江都是水,更不用说海洋那种超级水体,这是两个维度的事。正视自身与土地的关系,这也是我艺术表达不能忽视的土壤和我面对的问题之一,它很肉身,每次回西北都是一次验证,我会留意这些变化。这个问题我不能扩展到我之外的人身上,如果他人没有遇到这个问题,那就没有问题。

所谓的“西北性”,只是一个外部观感,我并不附和。我对“当代性”也不上心,世界观不尽相同,总觉得还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事要我去做。


荒野是所有人的故乡

相对其他省份来说,西北艺术家做“当代艺术”的要少很多,这跟政治地理上的远和文化上的远都有关系,信息和潮流的传播显然要滞后,当然也跟西北的“大”和分散有关。我不了解早些年的西北籍“当代艺术”的情况,平常交往的西北籍艺术家大多是同龄人。西北辽阔,而土地相对贫瘠,除了几个大城镇之外,人的聚集性要弱一些,对生活的认知角度,与世界的比例尺各有不同,甚至每个人拥有的时间感也不一样,因而各自相对独立。

“西北”所具有的一些质地,本来就是自带的东西,也无需刻意明确和强调其价值,它是一种自然的存在。在对西北话题的日常交流中,西北艺术家之间会有高度的通感,说起各自牵连的历史甚至都有一种幸存者的深沉和戚然,但在各自的艺术实践中又展现出不同的面向,我欣赏这一特点,这是一种骄傲。在一些西北籍的音乐人和作家身上,也体现出了这种品质,大家各自提供了走入西北或走出西北的路径。

正是有着文化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以及生长在其间的人对历史纵深和时间感受上的差异,西北还没有被完全拉平,这是它的现存魅力之一。当然西北并不是过去式,它是活着的正在进行的时空,并非是荒野。至少在我这里,西北依然是精神上的一眼“泉”。

今天我们在说“当代”的时候,会默认所有人在同一个时间横线上,把人和时间扁平化了,可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每个人身后的时间体量其实差异很大,每个人都是从各自的时间里走来。无数消失于风中或残存于荒野的历史遗迹,是人与残酷的生存之间短兵相接并试图建立文明的证据,给人以遥远的启示。

每年都有大量的人去西北旅行,去看那些遗址风物,除了游玩,也是有凭吊勇气的动因吧。人走向群体,摆脱孤独和寻求安全感,这是城镇和中心的源起。荒野是所有人的故乡,人对荒野有乡愁,这枚乡愁隐藏在人的基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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