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nghART Gallery 香格纳画廊
首页 | 展览 | 艺术家 | 研究 | 媒体报道 | 商店 | 空间

立面 | 赵仁辉 Part II:程新皓谈赵仁辉:知识的外衣,诗性的身体 | ING
2023-05-02 15:44

知识的外衣,诗性的身体
——说说我眼中的赵仁辉和他的创作

文 / 程新皓

受邀写这篇关于赵仁辉的文章,说希望从一个创作者的角度来谈谈对他的感觉和印象。我答应后又有些后悔,因为突然意识到我和仁辉之间并没有太多线下的来往,不多的几次见面中也都是在聊各自的研究、交换可能的线索和材料,而几乎没有触及什么太个人的东西,以至于当我现在回想,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作为仁辉作品背景的故事或者材料。我能够记得的就只是在聊着自己的研究时,仁辉意兴飞扬、津津乐道,在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中不知疲倦。他聊着新加坡的自然,聊到圣诞岛,最后说到自己在研究的入侵物种,而我之后也把自己收集到的两本关于入侵物种的目录邮去了新加坡。而之后的几年里,我们除了不多的线上交流外都是各自专注创作,时不时在新闻展讯或者是实体的展览中看到他以作品的方式存在着。这或许很好,也或许赵仁辉本来就无法和他的创作分割为二。

艺术圈或多或少都有给艺术家贴标签的倾向,尤其是那些有着很高辨识度的风格或是方法论的艺术家。我想,赵仁辉或许算是尤其容易被标签化的艺术家吧。从关注的题材说,他的创作都面向着被人类影响、但却又以偶然的方式逃逸将我们裹挟其中的自然;从作品的形式说,他的作品普遍引用了那些在自然科学研究或者是博物馆陈列中被广泛使用、以至于我们能够直接指认的形式:图谱、展板、陈列架,甚至是帝国殖民时期的博物馆和珍奇柜。这些图像由于和自然科学、博物学的特殊联系,很容易被视为某种“客观的”对象。当然,赵仁辉使用的还包括着那些更加技术化的图像,比如红外线陷阱摄影机、监控录像。这些技术在最近十几年来同样被广泛运用于自然观测,而其特殊的图像风格经过各种社交媒体的传播,已经很容易辨认:我们可以通过那些固定的视角、时常因移动而被画面边缘裁切的动物,以及在红外线下反光的虹膜或者特征化的噪点来指认出这类图像。这些图像除了相机的架设位置可以决定,其他环节几乎不需要人的参与:动物的运动触发红外线感应器,从而自动开启相机进行拍照或者录像。由于这种“自动的”特性,这些图像也常常被认为是客观的、缺乏作者性的。而赵仁辉将它们普遍使用于自己的影像作品中,甚至构成了作品的主体。如果仅从这些题材或者形式的表面而言,赵仁辉很容易被指认为“科学的”“严谨的”“知识化的”创作者。这些形容词被使用在艺术家身上并不一定是褒义,在某种普遍存在的偏见中,它们往往伴随的是严肃乏味和缺乏感性。甚至于赵仁辉自己略为nerdy的谈吐也会加深这样的偏见。“哈,又一个研究型艺术家!”

无疑,对这样的偏见我有话要说。首先——又一次老生重谈——知识和感性本来就是一体两面,知识和话语会生产特殊的感性,而特定的感性则使得某种形式的知识成为可能。在博物学和自然科学的知识里,本身就包含着一种内在于此的感性,正如一位物理学家可能从质能公式或者是玻尔兹曼公式中获得极致的审美体验。声称自己在不断打破边界的艺术如何能够将这种内在于知识的感性生产排除出自身之外?如何能够确定哪些感性是“艺术的”而哪些不是?在这里,是否可能存在着一种因为无法深入知识肌理而产生的负面判断?或者退一步说,在知识本身的感性没法被直接把握的时候,观众是否只能将知识的形式作为一种整体的风格来把握?“看,这位艺术家在使用档案式的风格,而那件作品看上去像是在博物馆里见过的。”然而,这种在“知识的形式”和“伴随着特殊感性的知识本身”之间的区分,对于观看赵仁辉的作品是至关重要的。在我看来,赵仁辉并非将一种其他学科生产的形式挪置于艺术的场域,而是更进一步,他将这种存在于他处的知识-感性召唤出来,并尝试用自己的主体性与之对话。他的创作并非在模仿或者重复一种知识的形式,而是在援引这种形式的同时刻意地错置注入其中的内容,从而生成了两个可以对话的图层:一个图层是艺术家引用的那些博物学的、自然科学知识自身所具有的质感,以及其“客观的”形式或者风格;另一个图层则是艺术家自己创造的、填入这种形式中的经验与情感。这两个图层互相扭结却又背离,从而撕扯出一个充满张力的空间。

这种多层次的复调特征从一开始就被赵仁辉策略性地使用。2008年,当赵仁辉还在伦敦坎伯威尔艺术学院就读时,就创造了“批判性动物学家研究所”(Institute of Critical Zoologists, ICZ)的虚构组织并一直以此为名义进行创作,从而将自己的个人特征模糊于这种科学组织的客观、非个体性之下。然而,赵仁辉刻意隐藏的主体性却从未缺席。它不断地刺透知识的外衣,形成和后者的对话。2013年,赵仁辉出版了《世界动植物漫游指南》(A Guide to the Flora and Fauna of the World),这件作完全引用了传统博物学图谱的形式,呈现为一系列装呈于纸盒中的卡纸图版。然而,本应作为客观的“硬知识”出现的图像与文字却在艺术家的操作中变得可疑。赵仁辉制造了一系列或虚构或真实的生物,它们无一例外地显示了人类对自然干预所产生的后果:物种承受了特定的选择压力,从而在适应性演化中改变为特殊的样态,或者出现特殊的习性。这些物种被置于天然可信的形式中,其中的图像与话语也的确具有说服力,然而,作者却又在细节中刻意留下很多可疑之处,让这种可信的图像同时站在自己的反面,变得似是而非。它不再是简单的事实,但也并非成为一种夸张而明显的虚构,而呈现出一种滑移在真假之间的可疑却合理的可能性。在这种对客观形式的引用和背反之中,观众获得了一个特殊的位置,科学知识淡化为一种可以质疑的外衣,而透过它,我们必须去承担自己行动的后果,承担那些因人类活动而改变的可能的未来。

创造于2015年的双联作《如何随大自然的意图让一棵树消失 I/II》(How To Make A Tree Disappear As Nature Intended I/II)同样被艺术家制造为特定的客观形式:树枝和木屑被置于博物馆式的玻璃陈列柜中,去过博物馆的人们或许都熟悉这种观看经验,知道自己观看的对象是某种剥离了原初语境的静物,它们似生实死(nature morte),呈现为自己曾经存在的痕迹。然而等等,那些在树枝下不断掉落的木屑是什么?原来,这是长蠹幼虫的杰作!它们仍然生长在榕树的枝干中,不断啃食,直到将可见的树枝形态彻底化为粉末。我们面对的并非死物,而是某种仍然在进行中却因其缓慢而不断沿伸的状态(still life)。似乎这段漫长时间的终点,将是另一个展柜中的那一堆木屑。而这木屑又是怎么回事?它是艺术家自己的创造。赵仁辉用了九个月的时间,用砂纸将200千克的树干打磨成木屑,打磨成那支在长蠹生命循环和代际交替中榕树枝条的最终状态。艺术家克制地将自己的身体与行为排除在作品之外,然后观众可见的木屑却正是这不可见的劳作赋予的形态,九个月时间凝固下来的形态。因为艺术家身体的介入,本不可感知之物有了一把可公度的标尺。在木屑与枝干的互文中,在可见者与不可见者的互文中,时间的尺度和强度重新被塑性为有形之物,非人类的生死循环被艺术家身体的缺席与在场重铸为肉身可感的实体。

赵仁辉2016年的作品《试图记住一棵树》(Trying to remember a Tree)同样是这样一场缺席与在场的游戏。2015年,一株雨树因市政建设而被砍伐。赵仁辉把它的所有枝条带回了工作室,并用了一年的时间拍摄了它全部的 28017 片叶子,并将它们以 1:1 的大小打印在两张 150cm x 100cm 的相纸上。“一株树上的所有叶子”,这几乎就是一个博尔赫斯式的荒诞分类,或者类似于在Pitt Rivers博物馆这样殖民时期的分类学中才可能存在的类目。而这 28017 片叶子被艺术家从枝条上逐一取下,拍摄排列为一个巨大的规整矩阵。在这种排列中,虽然在局部保留下了某个枝条、某片复叶中的规律,但最终却的的确确被重组进另一种规则和逻辑中。远看过去,如同某种巨大机器在纸上留下的重复墨点。在这里,艺术家似乎使用了最为极端的方式抹除了作者的存在,也取消了这棵树作为自然物的存在形态。然而——仅仅是这样吗?当我们凑近画面,抽象的排列开始被每一片叶子的细节替代。它们确乎被以自己原本的大小和细节,在纸面上复写出来,就如一幅和所描绘地域等大的地图,每一片树叶,每一个细节都其来有自,都保留下最原初的独特性。在这样的复写和排列中,原本死去的雨树进入了新的存在形式中,这种形式来自于艺术家灌注的时间和劳作,来自于艺术家的手、相机、光线和叶片本身的重组,一而再,再而三,循环往复,直至千千万万。

树叶在相纸上留下的斑点让人联想到鸟在天空中留下的点集。此时,这些鸟儿们不再被限制于人为的排列中,而是在某种超个体的自组织下形成无法预测却又在局部与整体间充满关联的整体。赵仁辉2019年的系列作品“The Lines We Draw”中面对的就是这些处在世界不同地域的群集的飞鸟。飞鸟群聚翻飞,在空中形成图案,划下线条,跨过河流和海峡,指向遥远的南方或者东方。在它们的尺度和运动中,人们划下的那些线条反而显得虚妄,甚至于对它们的分类和点数都成为某种虚无的劳作。在这种神秘的不可知(当然也可以表述为自组织的巨复杂系统)之下,鸟儿们似乎脱离了那张话语之网,意义的生成从人的一端滑向了非人行动者的一端。

在这种滑移的复调中,似乎有某种可以被读出的、属于自然对象的诗性浮现,那些本属于观看对象的韵律开始向四周晕染:
一群钳嘴鹳默示般降落,南方湿热的大地,一夜之间消失不见;(And A Great Sign Appeared,2021)
垃圾桶的积水,苦恶鸟晃动身体,泽巨蜥滑入水中;(In the forest, even the air breaths,2017)
从未停下的溪流破坏着水泥装甲,马来鱼鸮的凝视穿透水面;
食蟹猴跃入浮光,太阳晃动着河床中新出现的古老红色;
夜鹭在夜晚降临,尝试度量一条行走在陆地上的鲇鱼……(Trying to Remember a River,2023)

-----

相关艺术家: ROBERT ZHAO RENHUI 赵仁辉

相关展览:

赵仁辉:玄秘森林 03.11, 2023


上海香格纳投资咨询有限公司
办公地址:上海市徐汇区西岸龙腾大道2555号10号楼

© Copyright 香格纳画廊 1996-2024
备案:沪ICP备2024043937号-1

沪公网安备 3101040200123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