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第一次去西藏,在拉萨待了一周的时间,没有在西藏画一张画。当时抽象艺术对我来说还没有变成一种思考的工具……这一次我在西藏考察了10天,拜访了很多文化界人士,去了一些唐卡艺术家的工作室,也看到了一些做木刻、经幡的工匠,参观了很多寺庙及寺庙内的古代壁画,还到了珠峰大本营,与神圣自然有了直接的接触。这段时间满脑子里就两个字:西藏。是非常沉浸式的创作……不间断地思考关于西藏如何表达的问题,对我来说还是非常有收获的。
——丁乙
西藏世界的词根是“原在”。所谓原在,不是停滞之意,而是这个世界在它自身的活力中存在着。这一点不仅是精神性的,而且从地域、风貌、建筑以及人的生活方式等都能体现出来。作为一个来自词根为“前进”的世界中的人,谁也不可能用“落后”这样的词汇来描述西藏。事实上,西藏拒绝这个世界流行的达尔文式进化论的世界观。它的一切都呈现在一个自在的时间和自在的空间中——一个整体而不可分割的、对生活和历史的强大意识。稍作停留,你会在这个“原在”之地立刻意识到什么叫“永生”。当你发现在羊卓雍错山上刻画着无数“天梯”、当你发现坐在大昭寺的石板上的长老们的时间与你手机上的时间完全不同,你反而会产生某种怀疑,你的“前进”的时间恰恰是在后退,而且是朝向死亡的后退。
西藏绝不是一个什么灵魂像风的地方,在西藏,神是可以随处遇到的。西藏的灵魂不是风,是一种犹如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它可以使风受到伤害。
1989年,丁乙第一次走进西藏高原,徒步接近珠峰大本营。那一次西藏之行他什么都没有画。后来我才知道,丁乙清空了往昔所有的视觉记忆,也排除了所有的绘画技法和手艺,他将彻底告别具象绘画,一个抽象的符号——“十”字开始慢慢地进入到他的大脑之中,然后又加上“X”而形成“米”,慢慢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2021年11月,在“醍醐艺术”的邀请下,丁乙在西藏进行为期10天的艺术考察。这是艺术家继1989年、2019年之后第三次进入西藏。作为中国抽象艺术的代表性人物,在西藏的旅途中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是,如何抽象地表达高度精神化的地理,找到西藏图像的形而上学?最后,他将目光聚焦到一个点的两个面上:自然,信仰。
12月,丁乙来到拉萨,他要对西藏做一次巡礼。艺术家在西藏期间每天保持12小时的工作时间。从拉萨出发,团队先后拜访了以15世纪青孜莫大师原作闻名的贡嘎曲德寺、以“江孜画派”著称的白居寺、保存波罗风格“五方佛”壁画的夏鲁寺、拥有惊人文物馆藏的萨迦寺等。除此之外,他要在高原上、在湖泊中、在经幡永无停息的飘扬中去落实一种气势。在西藏考察期间,他发现了因缺氧而造成的冲动与兴奋;在丁乙看来,在西藏非缺氧不可。这样一来,他的创作与其说是在画面上的行云流水,不如说是以画面为载体,让一种情绪在此获得新的形状和新的气势。于是,就有了一系列在西藏完成的“十示”作品。在高原上,创作“十示”比缺氧还重要,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种介入的艺术,一种表达意志的艺术,一种表现生命的艺术。
在西藏,原本没有“艺术”这回事,也没有“艺术家”这种人。艺术家和艺术作品,无非就是人的诸多行为中的一种。世界本来是杂乱无章和混乱无常的,因为人的大脑天生就喜欢归类,于是人类的文明中才出现了科学和领域的划分。当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划分出不同的领域,并且给它们加上不同的标签。“艺术”与“艺术家”就是这样被规定、被划分出来的。而且它们的定义不是固定和不变的,而是不断流动和不停发生转变的。“艺术”与“艺术家”这些概念,是社会化的产物,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艺术”与“艺术家”可能会变得越来越模糊。艺术家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艺术作品是人的行为方式。我们经常谈论艺术的“本体”,似乎所谓的形式语言就是本体,事实上,“问题”才是本体,是最原始的“本体”。
在西藏,我一直在想,一个唯物主义者到了此地,如果他连一分钟都没有成为一个神秘主义者,他一定是一个没有感官的行尸走肉者。我是一个不喜欢讨论灵魂的人,我同样不喜欢整天将灵魂一类的词汇挂在嘴上的那些艺术家。可以肯定的是,在没有灵魂的地方,这个词总会津津乐道地出现。其实,在西藏从来没有听说过灵魂这个词汇,也没有人讨论关于灵魂的问题,但是在西藏高原,灵魂无处不在。西藏是一个只能体会而无法想象的地方。西藏从来不缺少话题,不缺少信仰,不缺少传奇也不缺少神秘。
2022年7月的一天,在拉萨观看了丁乙的“十方——丁乙在西藏”的展览之后,“十示”给了我一种久违的震撼,我相信,这种感受只有在西藏才能出现。经幡在风中飘扬的声音在耳边永不停息,与流动的“十示”产生一种互动。那一刻,“十示”放射出异样的光芒,将长期隐藏在内部的“意义”彻底释放出来。我突然明白,“十示”在不同的环境会产生不同的视觉效果,也会产生不同的心理效应,表现出一种魔幻般的视觉魅力。
我还清晰记得,1985年11月,现代主义艺术大师、美国新达达主义和波普艺术的先锋人物罗伯特·劳申伯格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他的大型个展,一夜之间轰动京城,之后迅速波及整个中国美术界。使中国艺术家看到了艺术以外的“艺术”。展览期间,中国美术馆每天人满为患,各种年龄的艺术家在作品前徘徊、彷徨、困惑甚至被吸引。北京的展览之后,劳申伯格选择了拉萨,他要在世界屋脊完成一次个人作品的展示。也许,世界屋脊和氧气稀缺这两个因素本身已经构成展览的重要组成部分。展览于1985年12月2日在拉萨展览馆隆重开幕,参观者如同布达拉宫或大昭寺的朝圣者,面对这位波普艺术大师的作品虔诚而迷惑。劳申伯格说道:“对中国西藏的展出,最为心爱,并且感到最为满意。”
在我的记忆中,丁乙是继劳申伯格之后,作为影响广泛的艺术家在西藏的又一个展览,时间相隔37年。丁乙选择西藏,是选择了缺氧,高原上氧气的稀缺可能为丁乙的创作带来新的感觉与各种可能性。丁乙的目标在西藏高原的持续性中逐渐得以明确。最初,他希望能够面对神山圣湖、面对世界第三极、面对人类的第一高峰做一次深沉的呼吁。对艺术家来说,这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想。而创作“十示”仅仅是一个媒介——一种流动在高原上的呼喊。
在市场经济时代,社会的结构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一旦时代的前进,那些永恒的大地、高原、雪山、河流、神庙,以及人们来自传统的朴素而过时的生活也必须跟随时代一起前进,否则它们就应该在语言中被遗忘。西藏对于我,就是一种脚踏实地的体验。在这里,我再一次嗅到了完全陌生的气味,我看到从未见过的、世界上最透明的天空和最明媚的阳光,每个人的眼睛都会受到强烈的刺激,每个人都会进入一个完全在我们的习惯和想象之外的地方。
在西藏,你会感觉到“十示”犹如山上的一群群石头,它们在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显得如此顽强、独立和伟大。甚至感觉到它们已经脱离了人们通常对石头的认识,仿佛是一种野生的雕塑。那些“十示”在高原上突然变得开放、坚固、流动和张扬,在强烈的阳光中跳耀、在布满星辰的夜空中闪烁。让我们在猛然间感觉到拉萨的平坦与辽阔,伟大的布达拉宫的上空,飘满了如星光一般的“十示”,衬托出这座雄伟宝殿的永恒与辉煌。
在我看来,这是艺术生长的关键节点,在这个节点上,丁乙是一个引领者,让所有的人在高原的阳光中暴晒平日深藏不露的灵魂。为此,丁乙并没有停下脚步,而“十示”的意义,是在游走中主动完成自我的使命。虽然它在大都市的流光溢彩中充满了某种奇特性与神秘感,但是在西藏高原,它却变得张扬与高傲,一如常年在高山、在河畔、在峡谷、在路旁迎风飘扬的经幡。“十示”在西藏高原成为丁乙的宗教,成为丁乙的浪漫主义,成为一个永恒的美学——万物皆归于它。不但呈现出一种完美自足,也带来一种无限的延伸……
“十示”在西藏高原,是一种出发,是一种远行,在丁乙的意念中,也是一种庄严的典礼——神圣而热情,庄严而浪漫。在西藏、在高原、在世界屋脊、在缺氧和最接近神的地方,丁乙完成了一次心愿,完成了一次行动。
“十示”在西藏突然变得神秘,在它的映照下,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西藏,散发出一种陌生的光芒。也展现出艺术家从未有过的沧桑与从容。我甚至无法找到更加准确的词语来形容和描述丁乙和他的“十示”在西藏的感觉。在我的耳边仿佛响起音乐——在缺氧的高原上,那是一种震耳欲聋却又如此遥远的声音。那永远没有停止的风声和高原的烈日,夹杂着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光和影在瞬间飘去,吞噬了火热的太阳下的乙炔污浊。大地上那些永远飘扬的经幡和无限流动的“十示”,构成纷繁驳杂的世界,穿越历史、穿越时空,注视着每一个关注它的人,似乎要将人们引向遥远的未知世界。
丁乙在西藏的创作,也许没有佛教的形象,但却蕴藏着西藏的元神。对艺术家来说,艺术要接近的真理,不是一个一成不变和静态的东西,如同存在主义者所言,真理要在不断的运动中揭示自身。对丁乙来说,不仅是身体的投入,也是一个不断生成与毁灭的过程。
其实,艺术从人类早期岩画到古希腊雕塑,再到凡高或者基佛,都是人类凭借自身的创造去关联真理的方式。方式虽然在不断发生变化,但这种渴望却是恒久的。丁乙尊重这片万物显灵的高原,作品中蕴藏着理性与神秘,以及艺术家的意志。所有这一切,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流淌着艺术家常年的修行和其中的某种神秘感。西藏之所以成为西藏,就在于它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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