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曾梵志,人们总是在第一印象中将他与光环挂钩。他是亚洲在世艺术家中最举足轻重的一位,受到国内外评论家的高度评价。2011年,曾梵志成为高古轩当时代理的唯一一位中国艺术家;2018年,豪瑟沃斯也宣布在全球范围内代理曾梵志的画作,并在当年于苏黎世、伦敦和香港的三个画廊空间举办其个展。画廊总裁及创始人之一伊万·沃斯表示:“这是画廊历史上首次为一个展览启用全球三大空间。”
众多的标签傍身、星光熠熠背后,人们总想一窥曾梵志成功的秘密。但面对网络上的图像洪流,观看本身隔着屏幕,似是隔着“面具”。“在场性”仿佛在绘画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中,蕴含着特别的生命。伴随浦东美术馆展览“曾梵志:过往与此刻(绘画 1988-2023)”的揭幕,我们以二维画面进入曾梵志多维度的感官世界,抛弃环绕于他头上纷纷扰扰的赞美与争议之声,寻找到了属于身体最本能的感知。
观察者
描绘身边的群像
曾梵志,1964年生于中国武汉市,1991年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后移居北京。作为当今最受瞩目的艺术家之一,他的作品反映出其对于绘画这一创作媒介的不懈探索,以及其对于东西方艺术传统的反复审视、思考与融汇。
浦东美术馆展览“曾梵志:过往与此刻(绘画1988-2023)”拉开了大幕。跟随总策展人、巴黎市立现代美术馆馆长法布里斯·赫尔戈特(Fabrice Hergott)的导览,曾梵志闲庭漫步,时不时地补充几句自己的讲解。他花岗岩般坚毅的眼神避免着对视的同时,却细心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种对于生活与人物的敏感观察,也许正是艺术家的某种天赋。
展览汇集艺术家在过去35年间所创作的60余幅代表作:曾梵志的早期习作、集中创作于上世纪90年代的“面具”系列、自2000年起创作的“抽象风景”系列,以及贯穿艺术家整个职业生涯的静物与肖像实践。展览从一层进入,至三层展开,美术馆优越的空间条件,造就了四个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的单元。
生长于武汉的曾梵志早年在湖北美术学院求学。当时美术学院的教育,流行去西藏或是黄土高原采风体验生活,少数民族异域风情是当时艺术家们最常见的主题。
而曾梵志认为生活就在自己的身边,他观察医院中的人生百态,观察每天路边的擦鞋匠,观察肉铺中的肉与赤膊睡在冰冻生肉上的男人,进而成为其艺术创作的开端,亦吸引到了学者栗宪庭的注意。“他画的眼睛都是很惊恐的,手是很痉挛的状态。不管你是什么生活境遇造成的内心紧张,你都从这儿感觉到了一种相似的人类情感。”
“《忧郁的人》中的模特是我当时的同学周宁,也是我特别满意的一张画。从这张画中,我体验到了如何用色彩和线条去表达自己的情感,包括对他眼神的捕捉。当时画的时候很激动,速度很快。我觉得这张画是我早期在人物肖像画上开始感受到自己的情感应当如何去表达的一张画,是我肖像画中特别重要的一个开端。”
从武汉搬到北京的曾梵志开启了自己早期最具代表性的面具系列,艺术家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观察着大城市的人群,也表达出其个体意识与社会身份之间的矛盾。“面具”系列直指那物质生活极速发展下,社会中异化、孤独和焦虑的众生相。
这个系列的诞生时间恰逢他被国际艺术界关注的开始。本次展览中也包含着该系列的最后一幅作品《肖像》。红色大衣,阴郁的木马带着面具,冲撞的色彩,去掉面具之后的人长着一张面具般的面孔…… 整幅作品充满着神秘而奇异的童真——似是某种时代的寓言。
“'面具'系列源于我到北京之后的直观感受。早期的绘画笔触都很厚。有一些撕裂的表达,是有那种情绪在里面的。后来,这一系列作品基本就是用刮刀,没有了笔画的笔触。所以你看到这个画面都很平,就像一个印刷品,很多抵触和情绪都隐藏在画面里面。”
研究者
推敲一种古老的手艺
继“面具”系列之后,曾梵志在2000年-2004年间,同时创作多个系列:“肖像”系列、“我们”系列、抽象绘画,以及其后衍生出的“抽象风景”系列。一段因右手受伤,而改用左手绘画的经历让他发现了画笔控制状态中的偶然性与预设性相碰撞时产生的惊奇效果。在不断试错和验证中,他的创作进一步抽象化,画面中开始出现各种属于手的“绘画痕迹”的探索,形成一种触觉般的视觉的空间。
直至展览三层,在“不同路径”篇章中,曾梵志在抽象风景与现实主义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题中来回穿梭,两者间的力相互“拉推”,研究与创作不断的交织——这种切换与并置贯穿了他之后的整个创作历程。
“因为右手受伤,我试着用左手创作。而左手的控制力远不及右手,于是在创作过程中不断出错,破坏了画面,越想改正,反而又造成新的错误。在这种从未有过的绘画体验中,我感受到了破坏的力量与属于手的痕迹,以及身体介入其中的偶然性。我抓住了这种感受,将其保持、发展,让笔触的表现力和速度感得到更加淋漓尽致的展现。”
不论是向西方传统绘画致敬的大师“肖像”系列,还是解构后依旧炫目的“梵高”,或者一组对于不同时期艺术风格研究的静物绘画系列——我们明显可以感受到曾梵志在艺术创作中的方法与某种性格:他不是所谓灵感乍现的癫狂天才,也许更接近于谦逊的修行者,以绘画实践的方式进行着东西方艺术史的研究,进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线条”,塑造出崭新的绘画语言。
策展人与艺评人芭芭拉·波拉克(Barbara Pollack)说:“当一个中国艺术家使用抽象作为他的艺术语言时,必须首先思考当中哪一部分源自他们的文化传统,哪一部分源自与其他文化的对话和融合,以及如何向观众传达出当下的对立与焦灼。”
曾梵志在找到自己的线条语言之前,研究过许许多多艺术大师的作品。他研究塞尚,也研究梵高,他研究了从后印象主义到抽象表现主义时期艺术家们不同的线条形式,他将这种研究视为一种解码的过程,并且将这些研究发展的过程呈现在自己日常的绘画之中 。
“我是通过动手画的方式,而不是读的方式来一步一步体会和学习研究西方艺术史的。例如展厅中有三张静物画,是我这三五年做的实验。它们是我对不同时期西方历史上的节点性人物做的研究。比如这个黄颜色的画法是对于马奈、德加他们方式的研究;这个红颜色的画法是对于伦勃朗、荷兰古典绘画的研究。”
“我觉得绘画是一种古老的手艺,所以我不能只看不动手。我会不断回过头去,画写实和具象的东西,让自己保持在一个比较好的状态,以便随时有灵感的时候,可以去画任何一种类型的作品。”
曾梵志的研究不止于西方绘画。2000年开始,他开始重新学习中国传统水墨画。从他喜欢的园林、收藏的古玩以及一些传统绘画的书藉开始,他对宋元画家进行个案研究——依旧是通过动手画的方式,并且在创作中加入了毛笔、宣纸与墨。
“西方油画里其实很少用线条的,这是由于材料原因,艺术家很难用线条画很多长的线、短的线。中国传统人文画里面的线条是非常丰富的。他这一笔下来是有阴阳的,比如你画一棵树的边缘的时候,它是有阴阳、虚实、顿挫关系的。当然,在西方绘画里面也有笔触的画法,笔触的产生也有它的美感。我觉得这两种都是对比关系,我在抽象风景里面也会考虑到这样的一些问题。在色彩以外,线条之间的交叉、粗细、阴阳的变化,都成为我抽象绘画中内在的逻辑,形成一些关系。”
冥想者
一种智识的探索
在东与西、实与虚不断拉扯的研究与实践中,曾梵志的画作总是蕴含着经典符号语言的互文与个人风格显著的视觉语言。加州橙县艺术博物馆总监海蒂·祖克曼(Heidi Zuckerman)表示,在烟花般灿烂的抽象星云之中,每一根线条都像是多种色彩的合唱,流动着、旋转着,像是被意念支配的一种重复性动作,留下“深思熟虑”的手的绘画痕迹。那些自然而然倾倒出的线条,正是其冥想状态的某种外在表现。不同于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画家的那种狂放,曾梵志的抽象作品更倾向于一种智识的探索。
而这种冥想般的绘画状态,我们可以从《遊》的节选片段中窥探一二,这是2015年的一件影像装置作品,记录一幅油画创作过程。开幕前一天,曾梵志面露一丝小小骄傲的坐在影像对面,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中,回味那些调动起全部身体挥洒于画布的时刻。而整个绘画的过程正如海蒂所言,像是艺术家沉静的内心侧面,有如冥想。
展览的第三篇章正是“有如冥想”。黑色、吸音地毯、与美术馆落地窗外遥相呼应的圆形“花坛”座椅、导演程耳在观看本次展览作品后创作的白噪音在耳机之中静静地流淌,等待着与你一同坠入虚空……画家的冥想溢出这个黑色的空间,呈现在更多的画面之中。如克莱因向空中的一跃,曾梵志在画布之中留下了安宁与活跃,肃穆与绚烂,死寂与生长的相互“拉推”。而在我们的凝望中,所有这一切的终点都指向遗忘,是意识的消亡也是智慧的新生。
该空间中呈现的是曾梵志首次公开亮相的新系列“闪烁绘画”。经过长时间的局部实践,反复描摹一系列特定主题,艺术家将时间流经自身的体验呈现在画布上,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置身于“虚空画”(Vanity)的悠久历史之中。作品以特有的技法发展出奇妙的视觉效果,展现出对生命与时间的思考。“尽管色彩、构图与肌理在绘画各个环节上有各自作用,但在绘画这一媒介中,它们永远无法脱离彼此而成为孤立的存在。”
其中一张近乎全黑的《闪烁绘画-无题》是这个新系列的第一张作品。尽管有着复杂的笔触与厚重的颜料堆叠,这幅画作一眼望去十分纯粹而静默。这些特别的细节如同某种密码一般,区分出数字媒介和现场的观看,强调着绘画在当下的物质性意义。
“我特别喜欢这张画,但这张看似纯黑的作品,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使用黑色。而是三种紫色的组合,所以当你在不同的角度下观看时,也许能发现其中的层次。而整个空间的作品,是我用40种颜色调出了400种颜色来创作的。”
对于艺术家来说,绘画是一项调动一切感官和身体的活动。在身体层面上,需要在短时间内达到一种如预想般的高度准确;而在精神层面上,他又需要挣扎着突破预想,突破这种有形的桎梏,让自己重归于一种空白的状态。
而当观众长久地注视,观察它颜料堆叠的细节,甚至不是观看画面,只是闭上双眼,感受它蕴含的能量,甚至体会它的气味,你会发现画面似乎开始向你敞开——纯粹的黑中有色彩的会合,瀑布无声地、反重力地流淌,在阳光下闪耀如银河。形象与意义在封闭的宇宙之墙中消失,融入一种分子的肌理中。
最后一个空间的“超大尺幅”将展览推至高潮,为观众带来了最为独特的体验。高阔的展厅中悬挂着曾梵志最近十几年来投入巨大精力的超大尺幅作品——文艺复兴时期肖像、中国山水、寺庙轮廓、圣像佛像、云间光束,亦或是更简单的水面浮光。艺术家所选择的这些绘画主题,有些出自其感性体验,有些来自于他的视觉经验,有些则是其多年来对中外艺术史上各类命题的不断研究。
如教堂画作一般,观众仰视着每一幅作品,并随着身体的移动或静止、近或远,不断形成新的观看视点。特别的是,展厅有一半正好保留着玻璃天窗的空间设计,让最自然光线倾斜下来;同时也让我们在抬头观看画作的同时,却也看到了楼上来往的游客——“人”同时出现在渺小与崇高之处,构成了某种奇妙的互文。而画作的巨大,让其具有某种建筑性,亦成为了风景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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