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曾梵志在千禧年初租下这间院子,里面的一间用作工作室,如今,一座名为Space Z的新空间终于落成,与工作室隔着庭院相望。光是这里的隐藏线索,它无形中为我们“凿开”了进入画家世界的第二扇门:在一幅画从完成到公开展出之前,一段由画家自身凝视与观看绘画的过程。
光,物我关系的介质
京剧里有个功夫叫“定眼”,是训练表演眼神的,聚焦某处,不能眨眼或动眼珠。小时候曾梵志学京剧的时候,曾长时间盯着蜡烛闪动着的烛光。再后来,他捱着武汉家中的小窗边画画,那是个朝南的小房间,一天之内阳光会沿着不同的路径扫过他画布前的物品,他不喜欢如此变化的光。他羡慕别人有北窗,因为北窗的光线几乎恒定,能长久观察并感受人或物而不被光影打扰。
这位画家在这间工作室的展厅里非常审慎地开了几扇窗,专门为光引路。光变成了画家在物我关系中重要的第三者,训练着他观察世界的方式,也连接了他和他者“交谈”的那个场。曾梵志在千禧年初租下这处院子,一间当作工作室,用来画画,也在此打理出了一个有鱼塘、有盆景的庭院。
庭院的另一边便是最新完工的新空间,和工作室隔着庭院对望。去年他邀请好友设计师梁建国来设计,把这层空间改造成包含长廊、展厅、餐厅和会客室的地方。由此,这些空间连成了他每天的“三点一线”:在工作室画画,散步穿过院子,去对面用餐、会客,或检验和实验画作的陈列方式。
这个空间取名为“Space Z实验基地”。光是这里的隐藏线索,连起他对绘画紧密相连的人类基础行为“观看”的实验。光线如何成就观看?画家如何观看自己的画?我们所有人又如何看画?观看是视觉的还是各项感官复杂共生的?观看必须是静止的凝视吗?走马观花就不是艺术地观看吗?当我们走进其中,空间的旨意和设计亦不断激起这些问题。
黑、白、灰空间
探索观看本身
从正门进入Space Z,一条长长的走廊是对“艺术长廊”这种继承了欧洲传统步进式美术馆的转化。两个“大房间”位于长廊的一头一尾,一个是白空间,一个是黑空间,黑白两者,就是光与空间共同谱写的。依据不同空间光的特质,其中白空间里均质化的光线用于尽可能地还原画作中的色彩构成,其近年创作中愈发丰富的色彩以及磅礴涌动的画面在这里展现出撼人之势。
黑空间适合展示肌理感和造型感突出的作品,观众在此需静置思绪,才可慢慢体会画作中微妙变化所带来的视觉感受,如同进入一片冥想的空灵之境。他在黑空间特别开了一扇天窗,“起初我想过把这里作为写生的一个空间,从尺度大小来说这里很‘聚气’,虽然是黑空间,实际上它是灰色的,一束光径直下来,有时就下压了空间的整个色调”。天窗在屋顶下垂设出有深度的天井,避免阳光漫射。他有意让黑空间的墙面布满肌理,由此黑色不是平滑的,更有深度。
一扇窗成就了黑空间,窗也曾是建筑师安藤忠雄构建曾梵志的一种方式,他们是很多年的朋友,安藤曾为他设计了2016年在尤伦斯的“曾梵志:散步”展览。安藤眼里的曾梵志是“多变又有一致性的”,“即使一个艺术家着手于看起来并不相同的主题,在其脑海中这些主题一定有某种联系;我将这种联系称作一个人的个性”,当时安藤就把对这位中国画家的认识转化为展间一道道被开了窗的墙。几排墙上的窗连续、形成直通无尽的纵深,也带人将不同墙上的不同时期画作直望到底。
就在我们拜访工作室时,集合艺术家各个时期代表作品以及近年新作的大型个展“曾梵志:过往与此刻”正在浦东美术馆开展。其中“闪烁绘画”系列的一件双联画也正悬于浦东美术馆的白空间墙上,描绘了真实世界的一个细微局部——一小片天空与水面。双联画一上一下,描绘了云层中倾泻穿破的光,洒在湖面上,像是描绘了光的起点和归处。在展览之前,每张画就在这个Space Z里做过实验:观者看画的距离、人画尺度之差、视线高低、当下的光线,某种程度上形成一种“空间”。可以说,Space Z实验基地存在的意义是探索观看本身。
光线对画家而言曾一度就像上帝的影子,是摄影年代之前人接近造物神力的途径和道路,就像伦勃朗所示范的那些被照亮的面庞。卢西安·弗洛伊德也喜欢自然光,曾将伦敦的画室切分为一半自然光,一半人造光。但来到曾梵志这里,时代技术的进步让光线更加精确可控,同时也连起他创作的转变,光从技巧的圆满变成了自由展开对“明”的追求。这个明,是人与万物相通的精神状态,或许更符合中国绘画精神主张的心性。
近年,曾梵志创作的纸上作品只有少量公开,大部分作品还没有与公众见面,它们不再拘泥于工具和主题。譬如在黑房间挂着的一幅纸上绘画,在氤氲水墨泛黄的纸张上浮现一个遥远的受难的耶稣,这和多年前写实的隐喻符号早已不同。
曾梵志不喜欢在创作中重复,这种持续探索往往通过自发实现。动笔前他会特意选择旋律,在画室里放交响乐、京剧、歌剧等,有时也听摇滚,让自己进入一种情绪状态。“绘画的对象甚至绘画本身(用什么工具、以什么形式)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通过手如何无障碍地表现心中的情绪。绘画技巧成为解放自己的工具,内心通过绘画得到释放——这是我所理解和追求的当代性。”在2016年“散步”展览对谈中他曾经说道。今年新展,社交媒体的改变让他有了心得,他会看观众们展后即时发在网上的评论,说“脱离专业规训的反应很直接也很有趣”。
当艺术家开始收藏
在拍摄间隙,他站到院子水池中央的石头上喂鱼,池边假山自然向水中延伸出一个平台,池中锦鲤都养了很多年。院子里有许多老石墩,高大的声音雕塑,有竹林,还有8只猫,在每扇门下都有它们的门,猫咪“大王”一摇一摆地在我们中间穿行。Space Z里的会客室就临着院子,这个区域上旧建筑的二层被打掉,让高顶的天窗直接引光入室,曾梵志私人收藏的不同艺术家作品在其中错落。
当艺术家开始收藏其他艺术家的作品,这会引起一个有趣的讨论,他“藏”的是他人作品中的什么?这时候他的职业身份反而稀释了,回到了纯粹的“人”身上。会客室书桌上方有幅井上有一的书法《虎》,单一字体笔法圆融,甚有点憨厚,一字更有画的魂。
或是日本盆景大师的盆景和曾梵志自己苍劲冷冽的枝条雕塑对应,几张中国古典风格的桌椅又在其中……在靠窗的地面上,几张斑驳的旧石板逐一嵌入,有几面历经自然和年岁的打磨抛光,石板有致排列,也与窗外院子的石路连成景象。“我想要一种感觉,像是生活在一个遗址上。”他口气平淡地说道,一如既往,哪怕说的内容令人惊奇。
在院子里坐落两件Harry Bertoia的巨大声音雕塑,这位可能更因一把经典座椅而闻名的艺术家,却被曾梵志捕捉到他的另一面。他敲打雕塑表面,聆听颤动,说耳边低沉又宏大的声音就像“几百年前街道上的大钟,或是在一座大庙里有喇嘛或僧人在吟诵”。
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和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或许可以作为进入这个新空间的引子,后者也正是曾梵志最近的读本。“我们见到的与我们所知的,二者的关系从未被澄清。每天傍晚,我们见到太阳下山。我们知道地球正在转离太阳。然而这种了解与解释,从未与这景观相符。”约翰·伯格在书中指明了观看之道的意义,以及人所见一切景象的复杂性。世界景象不可被人解释道明的部分,正是画家始终向我们传达的所见。
Related Artists: ZENG FANZHI 曾梵志
Related Exhibi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