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19 11:27
文 / 孙佳翎
在非理性被瓦解之时，一套新的能指符码与暗藏的规训制度又卷土重来——不论是作为信使的鸽子，抑或是能对光明与黑暗永远全知的猫头鹰，很难说，人类中心主义的叙事能和这一末世神话的建构完全脱离干系。
油彩动画短片《马戏团枭雄》（2023）是孙逊于上海油罐艺术中心的最新个展“消失的马戏团”（2024 年 3 月 9 日至 6 月 9 日）中的核心作品。险象环生的诡谲与岌岌可危的崩裂感，令影片不断冲击着观者的感官。
《马戏团枭雄》的叙事并不晦涩：在艺术家设定的“鲸邦国”中，一封来自异时空的信件与马戏团中的各类动物展开离奇的交流与互动。作为艺术家从 2019 年就开始创作的定格动画长片《魔法星图》中的一个章节，该片中的诸元素早已在孙逊的影像宇宙中存在：深谙一切秘密的魔术师最早诞生于艺术家的第一部影像作品《魔术师的谎言》（2001），而被超比例放大成核心元素的、作为魔术师的宠物的蚊子亦与他的单屏动画《瞬间的权利》（2003）中的虫类有某种亲缘性。荒诞不经的痴魔感直指充斥着阶级间的撕扯与吞噬的现实世界——这一形式性曾让杨·史云梅耶（Jan Svankmajer）著名的黏土定格动画《对话的维度》（1982）被人诟病，但却恰恰是与孙逊影像共享的弧光。
在《马戏团枭雄》中，定帧、降格、跳切剪辑等影像语言来势汹汹，静态与动态交错与叠加。一方面，这满足了我们对于怪诞与灾难性的场景的猎奇与窥探冲动：人与动物、观看与被看间的二元被彻底颠倒，马戏团中的动物成为了鲸邦国中的主导者，让人类身陷囹圄。比如巨型的猫头鹰盘踞在画面中央被无限缩小的人群从底层仰望，又或是数头在火苗旁冷峻踱步、环视人群的巨虎。
另一方面，艺术家正是在虚构的逐层递增中摄制现实的，也就是说，在非理性被瓦解之时，一套新的能指符码与暗藏的规训制度又卷土重来——不论是作为信使的鸽子，抑或是能对光明与黑暗永远全知的猫头鹰，很难说，人类中心主义的叙事能和这一末世神话的建构完全脱离干系。
燃烧的画面多次出现在影片中，似乎隐喻着赫拉克利特对万物本源为火的信念如今反噬了人类自身。火苗吞噬着正在做天文勘测的科学家们的头颅和书桌上摊开的纸张，究竟是出于人类无法承受宇宙的庞杂规律总会推倒重建现有理论这一事实而选择的自保，还是因为无法等来那个真正意义上兼具奇点与盲点的重大时刻，所以干脆提前进行自毁？影片开篇出现了蝴蝶纷飞的镜头，不管考虑到镜头间看似无关联的剪辑逻辑，还是自明性地由蝴蝶联想到混沌理论，这一镜头或多或少暗示了混沌这一高层次的秩序，以及相较之下人类普遍追求的线性规律之短视。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也包含着艺术家对集体性创伤的回应：开场没多久远景里就出现了无限膨胀到几近崩坏的白色形象。当然，灾害迫使人类暴露出其动物性并不是新鲜的见地，“末日寓言式”的表达——将道德与文明形同虚设的现代社会喻作残酷无情的野蛮之地——也不是罕见的创作手法。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在他1963年的电影《群鸟》中先是呈现大段的人类沉闷粘稠的庸常生活，后让一群黑色禽鸟集体性地扑向人群，它们的突袭不仅是对气候与季节紊乱的控诉，更是蓄意已久的回击，直指深层的、蔽于规训的生活秩序下的错乱本身。这一回击也类似地出现在《马戏团枭雄》中，孙逊借杀戮来讽刺暴戾、理性的泯灭与现实中无处不在的谬论。
对于孙逊而言，以数量惊人的手绘作品来完成定格动画电影是他一以贯之的方法，无论是《黑色咒语》（2008），以色粉画组成的实验黑白动画《21克》（2010），还是《通向大地的又一道闪电》（2016），都用机械声与人声的杂糅诱发惶惶不安之感，探讨碎裂化的个体与掌握着不可抗力的政权间的张力。
前苏联电影人吉加·维尔托夫（Dziga Vertov）会通过让摄影师入画来达成“自我暴露”，孙逊也用《马戏团枭雄》探索了这种交互性。他先对虚构的元素信马由缰，让观者逐渐适应并放松于这个异质世界，影片行至一半时出现的将马戏团里的各类元素逐一排布的平移式镜头就是最佳佐证。而在影片的结尾部分，艺术家本人忽然出现给出当头棒喝：在五只巨型猫头鹰的前景里，艺术家以五个“分身”异口不同声地展开控诉。
这段独白中，他不仅指出遗忘与记忆间的隐秘共谋，更将暂时性的遗忘与永久性的遗忘进行了看似严谨的理性区分。画面黑屏后艺术家的念白还在持续，我的脑壳嗡嗡作响，但对光怪陆离的画面已经麻痹了，这似乎就是《马戏团枭雄》的终极目的。即便这一在高清大屏上播放的动画足够喧宾夺主，两侧墙面的高处悬挂的多幅艺术家的油画，以及和大屏正好对应的12米的巨幅油画，都正以它们和影片的静帧明显为同根生的视觉潜力睨视众人。
这一布展的形式加上油罐展厅本身的空间特质，使得观者置身在“消失的马戏团”中就如被掷进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搏击俱乐部》，也许唯一区别就在于，拳拳到肉的并非真的是来自他人或异物的外部袭击，而是自身信仰的猛然坍塌。那句徘徊于我脑海中的西班牙谚语如是说：“你饲养的乌鸦，长大以后会来啄你自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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