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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绍基:玻光的编织 | 艺术当代
2024-06-07 15:30

文/陆亦瑝

在过去三十多年中,梁绍基的创作都围绕蚕展开,以蚕的整个生命历程为媒介,“蚕丝”仿佛是已经与他绑定在一起的词汇,养蚕、识蚕、听蚕、化蚕,他在蚕的一吐一织间编织着有关时间、生命、宇宙的体悟。

近年来,艺术家在材质上不断突破,从2021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蚕我 我蚕”梳理了艺术家与蚕共生的创作脉络出发,到2024年上海玻璃博物馆的“溶熔之幻”和“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的“海溟溟”,梁绍基在与新材料的相处与磨合中迸发出新的灵感。他谈到,“艺术家探索新材料,不仅是为了创造新的艺术形式语言,而是在好奇地追问,反思,发现其潜能——一种可能性之中获得自我解放。”穿梭作品中,观者恍惚间能看到蚕丝的影子,无论是蚕丝还是玻璃,或是海浪,都是与光的对话,而玻璃对光更为敏觉,除了透过光线呈现内在特性外,其折射的光线与投影多了一层哲学意涵。展览也在揭示生命体悟的同时,更多地指向现实问题。


丝光与玻光的邂逅

2021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梁绍基大型个展“蚕我 我蚕”,回顾了过去30年艺术家与“蚕”的交织与共生。其中,作品《平面隧道》离墙而挂,蚕丝形成的薄面在光线下投下阴影,微风拂过,轻盈的蚕丝飘舞起来,影子也随之变幻。

这件作品的灵感来源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四十九克重的“素纱单衣”,薄如蝉翼的丝织物承载着千年的历史,艺术家在掌握了蚕的吐丝运动摆幅和边缘堆丝的规律后,以生物的时间“化物”,“物造”一个在时间中展开的虚寂之境,创作了轻薄的圆形丝箔。2023年6月,《平面隧道》在湖南省博物馆“神游——历史时空中的数字艺术”展览中与其灵感之源——马王堆汉墓素纱单衣一同展出,两件作品仿佛通过时间的隧道在此相遇。若白微黄的丝箔在墙上投下淡影,若隐若现,引领观者进入无穷伸延、穿越历史的平面隧道。

此次玻璃博物馆的“溶熔之幻”,更像对梁绍基三十余年艺术创作的一种远观,展出的《平面隧道》以破碎的手机玻璃屏幕和铸造琉璃一体两面,突破传统的蚕丝材质,却能在其中见到丝光的影子。蚕蛹编织的圆形的孔变成了墙壁上真实的、望向“现实”的孔,透过其中,线性时间被打破,古与今、幻象与现实相通。

蚕丝和玻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材料,但展览中的玻光和丝光总交织在一起。《冰床》让人联想到是对《床/自然系列 No.10》中“丝床”的再次演绎,后者将烧焦的铜丝捆绑在一起,与脆弱嶙峋的木架和蚕丝钩织出一张张小床,上面躺着的斑驳发黄蚕茧象征着生命的诞生与流逝。而《冰床》中,蚕丝转化为了水晶琉璃,坐落于同样工业的黑色展台上,绵延和温存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与虚幻。琉璃在热熔状态下形成如蚕丝般自然的流迹,好似构造了星河宇宙,气孔与纹路所构成的虚拟时空给人“恍兮惚兮”的感觉。

玻璃折射的光形成了作品的另一种维度,《倾天柱》的水纹绵延,《冰床》如几何状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幻》则不规则地投射出变幻的形状,光影绽放。后者以丝蛋白和镀银琉璃制成,丝蛋白作为蚕丝内在物质的一种,与无机物混合在一起,似透非透,波光粼粼。盘子的边缘和底部呈椭圆似蚕蛹,给人冰冷、坚硬的感觉。作品的反光让人联想到梁绍基的《云镜/自然系列》,蚕在镜子上织出一层层丝圈,天空映入镜面,分不清是白云还是蚕丝。镜子映射了外部世界,照出蚕与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惚兮恍兮,其中有象”,而镀银琉璃更多的是对外反射,有影有光,却映不出世界,“惚兮恍兮,其中无物”。


水火与虚实的编织

“溶”为水态,“熔”为火意,梁绍基在一层展厅内呈现的朦胧、内敛、温情,如水般意蕴绵延的作品与二层空间形成极大反差,后者直接、强烈,毫不含糊。梁绍基将水火溶熔视为一种“编织”,他认为“编织”不仅是针对某种材料内部结构或物与物的组合序列的生成运动过程而言的,广义上可指涉思想、行动、社会、事件、际遇之交集的关系。

在虚白与幻黑之间,艺术家营造了一个炎红的空间过渡,也即《自熔》车间。在《自熔》这一作品中,梁绍基保留了原址旧玻璃工厂墙上的斑驳历史,炉排、炉门的痕迹依旧可见,煤渣散落在地上,琉璃砖墙破碎、融化、变形,因闪烁的光线反射出火焰的红与黄,一时间仿佛走进了高温烧制玻璃的现场。红色的炉膛仿佛再现了旧时代的热力,书写着一部关于历史、文化和记忆的寓言。转角之后,玻璃烧制的场景具象地投影到墙壁上,整个作品像是序篇,在此之后,由幻入真,向现实走去。

踏入二楼展厅,光亮仿佛瞬间被吸收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人眼还未适宜黑暗,首先被闪着绿色荧光的“8”字形光束吸引,玻璃丝线拉长后宛若蚕丝般纤细轻巧,交织缠绵。梁绍基以无穷符号“∞”命名,缠绕数圈的玻丝象征着没有边界、运动和轮回。再转身,彼时的漆黑“演变”成一片“黑森林”,梁绍基以黑色玻璃作树枝、以凹凸不平的黑色铝箔作背景,创建了一个黑暗的、工业的、神秘而又虚伪的(artificial)空间。他说:“过去,我用蚕丝,打造了生命的皮肤。而在这里,我则用邻里楼群中常见的玻璃幕墙,构造出了城市的皮肤。”

在这里,梁绍基的作品直接利用现成品(ready-made),塑造现实中的场景,《后视》中呈现的是发生车祸后自燃的车架,与未退火的玻璃结合,指向人们对高速、虚妄恣意而造成的灾难的反思。玻璃不再是“被小心呵护”“易碎的”材质,由于有意跳过“退火”这一步骤,直接将滚烫的玻璃浇在车子残骸上,玻璃产生应力差而崩裂,梁绍基借此诉说,人类文明和社会的进步需要去除狂妄才能走向更远的未来,而当下的黑暗并不是完全的暗黑,如阿甘本所说,晦暗也是一种光,它是试图抵达我们但从未抵达我们的光。


实验性探索

实验是创造的驱动器,梁绍基从未停下过步伐。“溶熔之幻”突破了玻璃本身的属性,探索更多可能性。作品《∞》中玻璃如细丝般缠绕交织,一圈又一圈,在黑暗中闪着荧光绿。作品《后视》中,玻璃宛若蚕丝一般的流光,穿梭在空间中,柔软而坚硬。入口处视频播放着艺术家工作现场的视频,滚烫的玻璃缓慢落下、流淌、附着、成形,或如水滴、丝线,更多的是层层堆砌、炸裂。现场缠绕在作品和柱子间如光纤般的玻璃丝线,宛若高速行驶时车灯的轨迹和残影,也将分散在各处的作品联结起来。梁绍基曾谈到,想做一根丝,“一根悬空的丝穿过许许多多的房间,存在着一个存在,那根丝几乎看不见,但当你看到的时候你会惊讶。就是那么一根丝,其中包含了所有”,但是做不出来,所以有了衍生的影像作品《白光》,而在“溶熔之幻”中,他做到了,“丝”大部分时候仿佛不在场,但抬头看到时感到惊喜,它串起了影像、实物与流光,诉说过去与当下的故事。

在探索物质性的同时,梁绍基也强调着玻璃的精神性。在工厂斑驳的黑墙上,他用粉笔坚定地写下,“透过玻璃退火工艺,我体悟到人类去除虚妄,建立一个和谐的应力场的必由之路”,是由玻璃创作带来的经验,更是对人类社会的理解。正如回顾梁绍基与蚕对话三十余年的历程,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展出的《听蚕》通过声音、气味、影像,具象化了蚕春雨般食桑、吐丝、结茧的声音,静谧沉静。本次展览保留了玻璃博物馆原址中工厂的排气声,充分还原了作品产生的环境。而2024年3月在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的“海溟溟”是又一场实验探索,融入了“海之光”,使作品始终保持一种陌生感。

蚕丝有机,玻璃无机,在无机的材料中发现有机的生命,是梁绍基“溶熔之幻”谱写的诗歌。蚕丝的编织是时间的诗,玻璃的熔铸是瞬间的定格,但永恒在瞬间,瞬间也即是永恒。


结语

梁绍基试图通过“以生命吐丝”的自然物去疗愈人与社会现实环境冲突下所遭遇的异化[],从一如既往的蚕丝,到历时四年的“溶熔之幻”,层层深入,不断破除玻璃本身的工艺,寻找材料背后的哲思。玻璃与蚕丝,溶与熔,水与火并不是势不两立,在梁绍基看来都是生命的编织,大自然永远处在永恒流转中。水与火是玻璃诞生的关键因素,更象征着生命的起源和变迁。不论是蚕丝还是玻璃,都是度测宇宙、天地万物、人间万千、溶熔之幻水火二重天中生命意志的光测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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