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1月14日,香格纳北京将荣幸推出艺术家朱加的个展《我们是完美的 II》。作为朱加时隔十二年在画廊北京空间的大型展览,本次个展的标题呼应了艺术家2008年在香格纳上海呈现的首场个展《我们是完美的》。在本期推送中,我们将从这场特别的展览出发,回望艺术家创作生涯中的多个关键作品和现场。
2008年的夏天,艺术家朱加的第一次个展《我们是完美的》在上海香格纳画廊H空间悄然开幕。这场展览不仅带来了他的多件早期代表作,同时还有与展览同名的一系列新作。
作为自90年代起便在海外重要美术馆有着丰厚参展履历、在国内却鲜少展出和露面的一位艺术家,朱加于香格纳上海的首展在当时的艺术网络社区引发了极大的好奇:开幕现场虽不见人头攒动,但来者几乎都是艺术界的重量级人物,且驻足停留的时间都不短;展厅里循环播放着看似平常的录像片段,却让观众们欲言又止,仿佛难以道尽其中玄机。“朱加到底是谁?”
1 日常与重复
或许你早就在国内外各大美术馆看过他的经典之作——作为中国早期录像与摄影艺术的先行者,朱加自1980年代末开展对录像媒介的观念性实验,以独特的风格活跃于国际当代艺术界。他主动地减少使用情绪化的叙事语言,呈现出了一种常规视觉经验之外的语言逻辑。与90年代盛行的全球化同步,朱加创作了中国当代艺术历史上多件极具代表性的影像作品,为中国社会的转型提供了实时的批判性评注。
例如曾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和中国美术馆等重要艺术机构展出的录像《永远》(1994)——他将一台V8摄影机固定在一辆平板三轮车的左侧车轮上,镜头向外,打开自动摄录键,骑着三轮车在北京的街道上行驶了30分钟,摄像机的镜头随着轮子的自身旋转以及平板车线性的移动,凡是被镜头所覆盖到的所有场景,街道建筑车辆人物,均随着摄影机的旋转呈现出同心轴递增的旋转画面;黑白摄影系列《他们俩有过性关系?》(1995)通过一件标准公示牌尺寸的标牌,以标准的印刷黑体文字,质询性的文本标语为其引导出带有强迫性的主观意识姿态,试图在表达个人的主观意识在公共场域中是否有效。
对单一的片段进行反复堆砌,阻断常规的叙述发展而使时间无限延伸,亦成为朱加早期实验性影像作品的鲜明特点。不同于常规影像中标准的线性时间和叙事结构,朱加的录像往往是在单一时间轴上的展开和重复,当然这也和当时技术的限制和影响有关。例如被香港M+博物馆等重要艺术机构收藏的录像《从不起飞》(2002),便是在朱加2008年的香格纳上海个展中首次展出——影像的画面被限定在一架在跑道上滑行的波音飞机上,伴随着轰鸣的引擎声,这架飞机在跑道上不断的滑行,却从没有起飞,观看者的心理预期不断被打破,最终陷入无止境的等待之中。朱加让观众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失衡和焦虑,诠释出常规经验与主观意识之间的矛盾和悖论。
这种简洁、不动声色的制做方式,和对现实强有力的主观介入立场,让朱加成为中国当代艺术中一个特殊的案例。继汉堡火车站当代美术馆和蓬皮杜艺术中心参展之后,2003年,朱加凭借作品《通道》受邀参加第50届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主题展——三个纵向条幅型狭长的影像画面来自城市里的自然拍摄。一个画面是在大街上行走者脸部的特写镜头;第二个画面是城市繁华的街道景观;第三个画面是快速平行移动动的、飞速划过的影像片段。三个画面前后交错并置在一起,由统一的音效连接在一起,声音始终处在一种介乎自然和高频电波状态的混杂音效。通过这三个场景的重复展示,朱加让观众感受到在都市日常生活中被重复消耗的个体。
在这些早期经典作品中,朱加将摄像机视作身体的一部分,随着它的移动创造出多视角的日常景观。这些作品的核心不在于材料的分类,而在于媒介自身的特性,以及媒介与艺术观念的契合度。他关注媒介带来的偶然性与必然性,探索了录像和摄影如何作为延伸“日常”的工具,解构了我们对时间、空间和人际关系的惯性认知。
2 完美与正常
除了早期代表作,朱加2008年的个展《我们是完美的》亦带来由录像和摄影共同组成的同名新作。录像《我们是完美的》由三个相互关联的影像画面组成,以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景别展示着一群清秀美丽的青年男女,在蓝天的背景的衬托下表情凝重、气宇轩昂的形象。趋于“完美”的人物面部连续从左,中,右三个层面循环播放,巨大的投影在视觉上造成直接的冲击力,观众注视着人物面部无限放大的五官,不由自主的对主题本身产生质疑:什么是完美的?是眉宇、眼、鼻给观众的遐想?是气宇精神之间的完美?空间给人造成的臆想?还是艺术家对过去英雄主义完美的怀念?这些看似无法解释的问题,正如朱加作品中常常给人造成的错觉,暧昧但却参杂着一种完美主义的无奈。图片部分同样是几位青年男女,妆容整洁精致、手握缰绳地骑在骡子背上,气定神闲的眺望着远方。艺术家试图通过“骡子”这个物种的特性对“完美”这个概念进行重新的“解读”;同时也隐约揭示了群体中的一致性和标准化对个体独特性的压制。
这种对社会群像和个体的思考,亦在艺术家2011年的香格纳北京个展《他人之像》中进一步深化:朱加邀请了70多位他的朋友熟人以及朋友的朋友,来协助艺术家共同完成这件作品。这其中既有非艺术圈的普通朋友,生意人、企业管理者;同时也包括一些明星艺术家,画廊主以及策展人等。那是纽约客杂志中一幅文章的配图,是Facebook的马克·扎克伯格的一张侧面肖像。朱加将这张图片复制分发给每一位被邀请的作者,按照自身的习惯或是喜欢的方式,去重新制作一张肖像,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在画面上署名。最终呈现出参差不同样貌的70幅尺寸接近相同的画幅,这是一个作者与作者之间的社会关系网,而让人难以辨别背后的作者身份,对于艺术体系当中的价值又如何来界定——。这种由完美到多样、从标准化到个性的转换,实际上是对“完美”概念的颠覆。朱加通过这两件作品,串联出一条微妙的批判脉络:在一个充满社交网络、图像泛滥的时代,人们对完美的追求是否掩盖了身份的多元性?所谓的“完美”是否只是一种伪装和妥协?
而在2015年的香格纳上海个展《临界的弥漫》中,朱加延续了对“完美”的反思,进一步探讨了何为“正常”。在展览核心的四屏影像作品《彩色气球》中,艺术家通过重复的场景和象征性的道具将观众带入一种介于“正常”与“非正常”之间的氛围中:逐渐增加的小提琴乐手重复地拉着C大调的A音,为观众带来视觉和听觉的重复性折磨;男孩手中的彩色气球,有节奏地上下升起和下降;青春女孩坐在铺满鲜花的床垫上,仰着头充满期待地微笑;旗帜飘扬投射在墙面上的影子以及不同人物角色的神情姿态,都从非正常心理的角度触发相互的咬合关系。作品在结构上限制了观众的自由联想,随着场景的不断重复,“正常”概念的稳定性被逐渐打破,观众此时意识到,所谓的“正常”不过是一种人为构建的状态。
从《我们是完美的》到《他人之像》,再到《彩色气球》,朱加展现了他对“完美”与“正常”之间微妙关系的质疑:如果完美是对社会标准的迎合,那么正常是否也是一种自我麻痹?通过将完美与正常置于表演化的情境中,艺术家打破了这两种观念的绝对性,揭示了它们作为社会幻象的脆弱性。他质疑社会定义的标准,揭示出完美与真实的对立,让观者在不断的观看和自省中重新审视自己对于完美和身份的理解。
3 镜像与布景
在2008年的个展《我们是完美的》中,朱加的录像作品《双重风景》和摄影作品《镜前》,以镜像和布景的方式传递出一种关于自我审视的概念。在《双重风景》中,一个男子静坐于咖啡馆窗前,而画面右侧站立着一名身份模糊的女子。静止的画面中,人物的动作极其微小,直到最后观者才发现,这是一场男人与服装模特之间的“互动”。在这里,作品的核心不在于动作,而在于观者逐渐察觉出舞台的虚构性,从而打破了观看的惯性,产生一种不确定感。这种不确定性,如同朱加的另一部作品《永远》中图像的眩晕感,使得观者的心理体验逐渐发生转变。
《双重风景》中使用的工作室制作影片的元素,配有服装,布景甚至一些对话,同样出现在艺术家2012年的作品《零》中。作为2012年香格纳北京同名个展的核心作品,朱加通过一系列拼贴和叠加的图像,将“舞台”概念延伸至家庭历史和集体记忆的探讨。影片中,女主角穿梭于不同的历史场景和环境氛围中,包括海滩、历史建筑和工业区域。每当场景即将产生叙述时,镜头却戛然而止,模糊了叙事的可能性。摄影设备偶尔出现在画面中,提醒观者这不过是虚构的布景。通过这样的“破镜”效果,朱加揭示了记忆与历史之间难以跨越的缝隙,并突显了自我与集体记忆的多重性与复杂性。正如他所说的“被描述的记忆”,这些片段既是他家族的历史印象,也是当代视角下对于历史的再诠释。
从2017年到2020年,朱加在频繁旅行和旅居期间创作了一系列聚焦社交圈生活的绘画作品,进一步将“镜面”与“舞台”概念融入其中。例如在画作《喷水池》中,他对伦敦公园的喷水池和古典人物雕像的形象进行多重视角的拼贴,使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这种舞台式的构图使观者意识到,这幅作品并非对现实喷水池的简单再现,而是艺术家巧妙的戏法,宛如一个虚构的“自拍舞台”,在这个舞台上,艺术家通过错位和拼贴,质疑了图像的真实性。这样的表现手法,与他在《零》中让女主角穿梭于不同舞台背景的方式如出一辙,都是为了揭示虚构场景与真实体验之间的模糊界限。
从录像、摄影到绘画,朱加的创作持续在“镜面”和“舞台”之间游移。他通过对虚构场景和镜面反射的运用,质疑常规的视觉经验,并在这种游离中反映出艺术家对“自我”与“社会景观”独特的态度。这种创作手法不仅赋予作品一种敏锐的质询,还带有对“社会真实”的批判,挑战观者对日常经验的既定认知。通过镜面和舞台的设定,朱加让图像在观者眼中产生自我反思的效应,揭示出一种与日常景观对抗的个体经验,将“自我”注入作品之中,从而使图像的意义不断在虚实之间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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