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展览原来计划使用三个展厅,但因为疫情缩至一个厅。所以作品有点挤,并且有个滚动的投影,抵消了部分安静的感觉。这件装置上面的‘鱼’有二重意思,一是作为繁延的象征;另一方面,细看这些鱼是用废弃物做的,也提醒我们人人习已为常的便利生活会对生态产生影响。”胡项城说。
胡项城所介绍的装置作品《共生》,位于其在中国美术馆个人展览“无始无终的对话——胡项城作品”开篇的位置。这件作品既像岩石又仿佛有生命体的灵性,营造了一个用于祈愿的仪式场。
中国人对山石的喜爱由来已久,突然的凝固与多变的纹路让人感受到当初剧烈的能量运动。胡项城的“山水宇宙”系列绘画试图还原到一切还在生成运动状态,画面中出现流动、开裂、复合、生成等多种细节,似乎向人们展示人类微小的存在仅仅是瞬间即逝的刹那,但无数的刹那却形成了永恒。
“那么可以说鱼群在海底,或者湖中。但这几条线的存在显然鱼是在被控中,也许是水族馆或者是鱼缸……对于出生在鱼缸中的鱼来讲,世界就是立方体,它无法知道鱼缸哪天会裂,也许鱼群中有条特别聪明的鱼预测到了结局,如果有人帮助鱼儿才能换个渔缸,那鱼本身又有什么办法?人类也一样局限是必然的,但日子仍然要过,鱼的繁延力给予我们从容坦然应对一切的感觉,因此画中的鱼在微笑。”胡项城向笔者分享对于“达尔文水族馆“系列的创作思考。
“这组作品创作有时并不在已绷好的平面画布上进行。而一块布随意摆放有时凹陷,有时突出,颜料抛洒画布上,画布再进行各种方向的挪动,或者不动。颜料与布的关系常常是始料末及的。我们不知道宇宙的初终。凭我这卑微浅薄的心想如有初发大概不会在一个平面展开。地球,人间最细小的变化都与宇宙最深远处有密切联系,颜料在画布上流动应与地球引力有关,看似偶然形成的无序中,我们再寻找哪里加入或减少颜料,哪里可加入一点点人的笔痕,来形成了某种秩序,一切像是偶然,一切像是必然,每一片树叶,每颗砂粒,宇宙星空,人生百态,蛇虫八脚为什么会存在?随便而又精密的构成是偶然吗?我们天天在问,我们永远不知道,但我们想知道。”
“这组水墨作品运用了拓印,复制,解构,重组等方式,在鱼,人等生物外形内又隐显出画中有画的另类世界,其中有像电子线路版,有的像机器部件等,除了这些还有来之传统木雕吉祥图案。人类从对外部世界改造已进入到对自身改造时代。希望未来吉祥平安。”
展览中的作品《蓬莱幻景》是胡项城与妻子吴娟芳一起创作的。蓬莱仙岛与世外桃源是中国人心中超越日常的、理想化的一种生活环境。然而,在疫情发生后所有人都只能宅在家中,但是回味了家的温馨。这件三联作品中,上面一幅表现了美丽的自然与活跃的生命;中间一幅是艺术家妻子编织的毛线包裹着旧房拆除后留下的门牌,毛衣编织表示对于人体的遮蔽与保护,门牌则寓意家是社会真正的核心组成;底下一幅在绘画中加入了贝壳与快递条印码,贝壳曾作为人类早期交易的货币,快递条印码则是当下商业交换的标志。艺术家通过这件作品想说明如何在商业社会繁荣的今天,保持人与自然的平衡。
胡项城将自己从1972至2020年小幅作品组成了一件屏风形式的作品《星宿108》,在展示方式上与北京中轴线及中国美术馆对称的空间相呼应。而屏风中的每件作品“和而不同”,像胡同里的大妈大爷,也像水浒里的好汉,个性十足。艺术家认为末来并不明朗,但是人们需要更宽广的胸襟;而数字“108”在宗教语境中具有特殊的意义,祈愿人类能一次次走出困境。
一种令人“惊奇”的艺术
胡项城的艺术语言是当代的。而人们试图为当代艺术的产生寻找一个类似宇宙大爆炸“引力奇点”的概念,常以“观念”作艺术家进行当代艺术创作的动力之一。胡项城的艺术创作显然不是沿着某一个观念或多个不同的观念进行创作的,他创作的动力可能不能用“观念”解释。中文“观念”一般对应英文“concept”,但是英国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在与许知远对话时曾使用“emotion”来表达电影艺术中的观念,而这个单词在中文语境中多译为“情绪”。
情绪对于人类来说有着极大地刺激性,它会引发一种复杂的心理反应和行为动作。因此,在诺兰所拍摄的电影不论是在情节设计还是视听效果,都充分地调动了观众的情绪,他在此次谈话中也说到:“希区柯克曾说过所有电影都在操控人心,交错操纵,而我所做的事情就是操纵你对于时间的感受,把它做实。”而观众在观看电影所带来的视觉刺激时,实际上就是在被导演所传递的情绪所影响。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起于惊异,而海德格尔所认为的存在是“一切惊奇中的惊奇”。这里的惊奇就是一种情绪,即人类突然产生的一种心理变化。海德格尔在18岁时阅读天书一般的布伦塔诺的著作《论亚里士多德关于存在概念的多义性》,让他产生了惊奇的情绪并带来一些列的问题:存在最基本的含义是什么?什么叫做存在?之后他用了20年回答了自己当时提出的问题,其思想的结晶《存在与时间》奠定了他在人类哲学发展史中的地位。
因此,胡项城的艺术创作可以看作是一种“惊奇的艺术”,他在对宗教、生命、宇宙等概念在不同文化中的表现差异产生了惊奇;他将这些惊奇感一直保持了四五十年,再通过其特有的艺术风格将他的情绪传递给观众。正如胡项城在谈到作品《临》的时候,他说到了对于线在视觉上的排布、白色颜料的流淌轨迹与构图中的偶发性因素:“我没有办法再创作出像这样的作品了”。正是这种具有启示性的情绪可以让“当代艺术”的概念得以敞开,或许这就是贡布里希会所说的:“没有所谓的艺术,只有艺术家”。 从胡项城的其他作品中还可以看到他对于自己过往的作品仍旧保持着兴趣,在此次展览中他用过往的创作又重新创作了《未来生物教科书》与《星宿108》。《未来生物教科书》由他不同时间创作的各种形式的水墨作品组成。《星宿108》中出现了胡项城近40年的小幅创作,并且根据美术馆的空间进行了新的布局与组合。对于胡项城来说这些积累的作品可以不断重组与当下产生共鸣。
一种发现物质性的艺术
而在观看胡项城的作品时,没有人能够掩饰那种惊讶,这种感觉就像是发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只不过当下人们已经麻木、疲惫,内心早已被现实生活磨平了,对于这种惊讶已经没有感觉了。 这种惊讶一部分来源于胡项城作品中材料的丰富性,他的作品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材料,像贝壳、毛线、瓶盖,即使是颜料厚度与形状也不相同,使得他的作品呈现出浮雕般的感觉。
可以看出他很重视材料,在他看来精神与物质并非有绝对界线,即使所谓思想也可能只是一个大脑极其微观的化学反应。胡项城曾离开上海东渡日本求学,这一段经历让他对于物质性有了深入地感受。胡项城抵达的时候恰好是现代艺术展览的大繁荣时期,来自欧洲的名作让他目不暇接。但是更让他感兴趣的是日本百姓使用的日用品与手艺人们制作的手工艺品,被称为“下手物”。胡项城在不断地端详与摩挲中发现实用之美的所在,也接受了远空、千利休与柳宗悦等人的思想。胡项城作品中的粗犷、厚重与朴实,都表现出了他对于物质性的理解。人们生活中充斥着许多物质,而研究这些物质的素材构成就构成了材料工程学。从材料的角度来看,胡项城发现了当下中国由物质构成生活环境,正在被从液晶屏幕到全息影像等一系列电子信息媒介极大地削减了;而基于资本逻辑的商品生产也批量生产了化学合成物,去替代或者模仿一些自然材质与旧有材料。所以他借着他的艺术来批判社会,体现出一种挑衅性的、自我颠覆的艺术观。
胡项城的作品并不总是故意强调美或丑。也不将抽象具像截然分割。这可以看出他反对审美的单一性。而这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反映出问题的复杂性,毕竟而是因为这世界本身就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复杂一些。
一种文化重组的艺术
苏格拉底说过:“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得过,也不是真正的生活。”可能是与异域文化的碰撞激起了胡项城艺术创作的冲动,他开始揪住这个世界不停地发问。他想要找到人类最初的样子去看看,由此,原始的非洲大陆进入了他的视野,那里的单纯让他感受到了艺术最纯粹的生命力——岩画。 岩画是一种来源于生命本能的艺术,没有任何杂念。很多艺术家都在非洲艺术中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毕加索在巴黎特罗卡德洛宫(Palais du Trocadéro)看到了非洲木雕面具,让他开启了立体主义的创作之路。在野兽派画家马蒂斯、德兰和另一位立体派画家布拉克的画中,这就是“最原始的也是最现代的”。胡项城最为关心的问题则是:生命会以何种形式变化出现?
胡项城始终想探究的是一种“基因图谱”,追寻人类的起源与发展的奥秘。人类学者利用遗传学技术对人类的基因进行研究后认为,全世界的民族共同起源于数十万年前的一个非洲原始部落,这个部落不断迁徙,跨越海峡,最终形成了现代人类。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太多的缺环,是否是这些缺环才是人类文明的内核?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过去的他,现在的他,以及未来的他。
一种进行中的艺术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在1863年写了一篇名为《现代生活的画家》(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的文章。他在文章中写道:“艺术的革新就要到来,这将是一场对于什么是美的新讨论,产生出全新的理性,全新的理论和全新的历史。”但当下的艺术实践让波德莱尔的话成为了“进行时”,艺术的革新似乎从未完成。
“当下”瞬息万变,感受往往要优于把握。而艺术家则善于将一种在生活中的具体经验,转化为自己的作品表达自己的思考。因此,胡项城的艺术与其说是当代艺术,倒不如说是一种“进行的艺术”或是“生产中的艺术”。胡项城的艺术一直在运动、变化,斡旋于材料、方法、概念和主题的动态组合。因此难以在他的作品中觅得一件“合乎规范”的代表作,他的代表作应该就是他自己,一个不断挑战艺术的边界,记录艺术家感受的当下,并且质疑和反问社会对于一些事物的定义。
即使他已经到了70岁,胡项城还是在质疑“风格”“主义”“圈子”,还是想要实施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这种状态可能要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而反观当下社会的年轻人,早已陷于无聊与浮躁中而停止了思考与质问。所以艺术家的生命力之所以旺盛,在于他们踏上征程的那一刻决定永不回头、永不停止。 胡项城辗转四海、上下求索的艺术创作经历实际上就是一个自我追寻的历程,回应“人如何让认识自己”的命题。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静谧、愉悦,也能看到迷惘、痛苦。胡项城对于艺术可能性的追问,就是在不断试探人类精神力量的边界。从展览中笔者可以看到时代的断裂、社会的焦虑与生命的坚韧,而这一切都在“进行中”。
反思胡项城的艺术
胡项城艺术创作的最大特点就是具有解构性,这也是他作品能够产生陌生感的原因。当然,我们也要看到胡项城少数作品中不彻底的一面,那就是对于具象图形和指示符号的使用。 比如展览中有一幅作描绘了重重叠叠、形态各异的鱼,而作品名称《达尔文的水族馆》更加从语言符号的层面上进一步建构了作品的形象。在其他的作品中还可以找到汉字的变形,可以看出汉字思维仍然深深地影响着他。所以胡项城数十年的艺术创作实际上反映出他在不同创作观念下的斗争:有时候在呈现动机上完全没有目标、心随意动,但有的时候却又将某种想法寄托在某种符号上,对于象征秩序仍旧怀有一种迷恋。
但是近几年来的作品反映出胡项城对于图形符号的迷恋有所降低,更强调自己的理解与形式的变化。胡项城认为艺术创作要避免过度完整,这会缺少意犹末竞的余地;所以保留局部末完成,或者不合理等有时是故意追求,有时偶尔有破损也充许存在。
观念艺术是否需要超越现有的符号体系仍需要讨论,胡项城与符号的羁绊也可能与他参与的社会实践有关。胡项城曾参与上海双年展建设、世博会非洲联合馆活动的策划与上海地区多个乡村重建实践,杜曦云曾评价他:“在一个个具体操作的案例中,自然和文化的各种因素,通过多年的现场经验和理性的逻辑梳理,交织融汇成复杂的有机体,为了生态环境的良性发展。这些个案中需要关注的因素之多、关系之复杂,以及最后实效和原初希望的契合程度,非常考验综合能力。”因此,胡项城的艺术更多地是在思考人类存在的状态与生命的价值,他没有用意识形态替代了个体成为进行活动的主体,所以在进行社会实践时符号。
胡项城以展览“无始无终的对话”重返了自己的记忆,他一辈子都在为艺术“服役”,不论书在身体上还是心灵上,乐此不疲。随着年龄的增大,他也对于生命的流逝也有了更强烈的切身感受,这些思考的痕迹也越来越多地注入到作品中。正因为胡项城的艺术不依附于任何外在的社会价值,才会散发出异于他者的光芒。
2021年元旦的装置
在2020年个展结束之后, 2021年1月1日清晨,胡项城在上海金山城市沙滩的海边制作了一组超大型装置艺术计划——“清晨序”。在胡项城看来,疫情使各囯交通停止、人员隔离,疫情的不确定性从而有可能引发更多的复杂危机……在这多难的时刻,更需要人心的沟通和鼓励。
因此,作品中的呼吸声、海浪声,鸟及音乐釆集之世界各大州,上海的音乐家与巴西作曲家罗德里格·巴塞参加了声音的合成。胡项城说:“在疫情全球爆发的当下,我们祈愿生命的奇迹能够足够顽强。”
《清晨序》的主要材料依然来自废弃之物,与胡项城在2018年喜马拉雅美术馆的“眼前的远方:胡项城作品展”中的创作语言相似。胡项城认为,至今人类所造之物已超过了地球所有生物的总量,疫情让人们重新认识如何与自然交好;而装置人偶被按上了翅膀,翅膀上面有工业废品、电子图像、木雕残片等,象征了人类命运遭受屡毁屡建,一次次从废墟中站立的不屈意志。
《清晨序》中有大量中国人熟悉的吉祥物,像鱼、鸟、牛、麒麟、凤凰等等,胡项城从经历过战争逃难的老一辈诉说中了解到,每一种吉祥物图腾,都曾伴随着人们走过的艰辛历程,这让他至今无法忘怀。我们可以想象在2021年的黎明来临前,海浪不断冲击着沙滩水鸟的鸣叫伴随着钢琴曲,人类将藉由艺术能够走出黑喑,在未来飞翔。
Related Artists: HU XIANGCHENG 胡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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