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唯艰的“黑天鹅”在异境般底色的衬托下,也似乎暗含着一种不安脉动;天鹅俯身的姿态定格了安详瞬间,亦延续着某种无法逃避的问询与焦虑。
撰文 / 范力文
图片致谢艺术家、星合艺术中心及香格纳画廊
三亚的冬日浓郁而鲜明,热带阳光将植被映照得深绿,海面泛起近乎炫目的蓝,丰富的色彩让空气变得缱绻。在三亚星合艺术中心开幕的刘唯艰新展“闲情逸致”中,仙鹤、假山、秋水、蔬果与天鹅次第浮现,鲜亮的紫色背景将它们统一在一种仿佛超脱现实的秩序中。色彩的氤氲之感,如柔光浸染,让感官陷入醉意,也使人隐约觉察到某种复杂张力,人们的视线逐渐落在天鹅黑色的绒毛之上——如同一种铅垂般的视觉重力。
1 “黑天鹅”的自画像与关系谱
刘唯艰说,他画中的黑天鹅出现在疫情期间,人们匆忙的工作节奏骤然减缓,他常会去位于上海的住处附近的公园散步,那里的湖面上总是有几只黑天鹅弋游。
黑天鹅总是游弋于梦幻紫色的湖面上,而它们的倒影却像另一个自我,悬浮在水的深处。黑天鹅的脖颈勾描出一道忧郁的弧线,从水面笔直地竖起,到它的头颅终于弯折,再从红色的嘴喙低垂。仿佛沉吟,仿佛默想。青绿色湖水并非纯净无瑕,而是带着一丝迷雾般的浑浊,无法映射现实之明晰,只得捕获抽离的自我投影。
这倒影让人想到希腊神话中的那喀索斯 (Narcissus) ——但与其说是对自身的迷恋,不如说是一种凭吊。此间亦有一种文人画情结式的自况,刘唯艰热衷于花鸟、山石、秋水、野鹤的摹画,这些富有古典韵味的自然意象出没于他的创作与言谈之中。正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道理,外物的凝望反过来是关于自身心境的观想,正如他援引明代画家沈周题写在《卧游图册》中的七言绝句作为此次展览“闲情逸致”的题解:“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萧爽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谁得知”。
“心与天游”的况味充满自由,亦附有深沉内省。水面上的黑天鹅在轻微的波动中显得既真实又虚幻,如同一种介于存在与消逝之间的姿态。黑天鹅凝视自己,却并未完全认同那倒影,更像是在试探某种边界:倒影是它的同伴,还是一个疏离的他者?水中映出的自我因波纹的轻漾而变形,个人的形象与身份也许永远无法固定,它们总是在现实与梦境、俗务与离群之间摇摆。
如果说孤独的、茕茕孑立的一只黑天鹅,如同艺术家孤绝而自足的形象,它与自身的倒影相伴,象征自我沉潜的状态。那么当画面扩展至两只黑天鹅,“关系”便被置于核心。一种亲密的动态显现出来:它们可能并肩共游,可能彼此观望,可能在柔和的距离中保持张力,互相窥看身体或者倏忽游离,如同亲密关系中微妙的权衡与互动。天鹅之间的关系如同爱侣之间彼此需要、依赖,却又不可避免的博弈,这种对于亲密的想象之中,暗藏易碎性的敏锐洞察。
而第三只天鹅的出现则已然足够形成一个微小聚落。它们拥有了某种社群性的秩序感,一种行进的队列、一种社会契约。它们的排列关系似乎总是指向某种未定的动态:可能呈现协作的和谐,也可能隐含彼此的疏离与分歧。在集体生活因隔离被迫暂停的那段时间,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变成了复杂纽带——社群是人们生存之保障,却也成为传染的介质。
通过黑天鹅数量的变化,一种隐含叙事被构建起来:先是孤独自我,到纠葛的二元关系,再到开放而不稳定的群体性。紫色的梦幻背景并非单纯的装饰,它让这些场景悬浮于现实之上,营造出一种情境的异托邦与社会模型。
湖面上的色彩并非简单地对立或统一,而是通过明暗关系和纯色的渐变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种和谐的画面并非完全属于现实经验。它既疏离于日常的逻辑,也回避了历史的沉重,让人感受到某种“放空”状态——似乎时间和空间都在这里暂停,人物和事件被抽离,只留下形式的愉悦感和色彩的共振。
2 真实与梦幻之间的心理地景
“闲情逸致”展览中出现的画作可以以2019年为界大概分为两个时段,这两个时段分置在不同的展厅。在2019年之前,刘唯艰画作中的仙鹤与山石或许承载了类似的象征意涵:在蓝紫色背景中显得孤峭的太湖石,曲折孔洞隐约映射的宋代花石纲的物质性,却又因其表现性的高亮颜色而脱离古意,成为某种更抽象的时间符号,仙鹤高傲伫立,仿佛从山石间跃出,然而一幅画作题为“理想”,另一则画作却名叫“没有世外桃源”,仿佛画家的心迹在一种想象与现实中的折冲往返。
然而2019年底疫情不期而至,仙鹤的身影逐渐被黑天鹅取代,那些从稳固山石到波折湖面的转变,或许也可视作艺术家自我形象的迁徙。正如宋徽宗画作锦鸡芙蓉的吉祥意象,《瑞鹤图》楼阁宫阙背后天青色梦幻般的柔和色彩仿佛时间世相定格在永恒的祥瑞时刻。然而,画面的安逸与精致,往往难以掩盖其背后所处时势的动荡不安——徽宗追求美学的极境,亦未能规避王朝危机的涌动。也像描述汴京城的市井长卷,却在一派热闹景象中暗示了人世的无常与隐忧:桥下湍急的河水、桥头倾斜的船只、繁荣背后微露的不详。
《夏日夜晚的柚子》与《柚子熟时天变凉》两幅作品创作于2021年,题目标注了季节的交替,它取材于刘唯艰自家院前果树上的柚子,柚子的果实颜色从夏季未成熟时的绿色到秋天来临时转为橘黄,梦幻调子的衬托下尤为明亮,这样的绘画对于刘唯艰而言既是某种时令的记录,也是对日常之物的检视。它们高高悬挂,丰收的喜悦中混入了一丝奇异的疏离感,像是凝固的时光。果实的亮色似乎冲破了画面的静谧,却又因背景的纯色而被重新拉回到一种更沉潜的秩序中。
展览中亦有近两年刘唯艰呈现西湖水景的作品,这个历代墨客吟咏的地点,在画家平缓的心绪中水波不兴,刘唯艰将其中的一幅命名为《远方的城》——或许在自然的闲情之中,城市的匆忙也从未消失,它保持着一种适当的张力、一种恰如其分的距离。
饱蘸迷幻感的紫色画面始终是刘唯艰的个人风格。然而,回溯他此前的作品,贯穿始终的主题是城市的片段——那些无人的车站、空荡的街巷、或缺席的椅子,通过鲜明饱和的色彩和简洁的构图,将这种孤独清冷推向了一种更加戏剧化的层次。
此前这些城市场景并不描绘具体的事件,而是以物件、空间和色彩的微妙组合,暗示某个尚未到来的情节。城市并非纯粹的物理空间,而是一种心理地景——一张空椅子、一列停靠的巴士或一座无声的桥,都是不语的叙述者。日常生活的残迹通过其孤立性和超现实的背景色,在这种模糊的时间感中,观者被邀请填补画面与现实之间的叙事性空白。
这让刘唯艰的作品具备了某种独特的时间质感:它们不是明确的历史瞬间,也不是单纯的梦境,而是徘徊于两者之间的过渡空间。正如刘唯艰所言:“我通常表达的事物介于真实与梦幻之间的状态。”
色彩的饱和将时间的流逝凝固成恒定的视觉秩序,却又因为场景的空寂感而显得异样不安,如同幻梦随时可能醒转。那些疏离与荒诞、孤独与静谧,最终都指向现代人难以名状的情感状态:一面渴望生活的完整与可预测性,另一面却被时间的断裂与空白所搅扰。
3 海滨闲情与池底焦灼
紫色总是关联起某种梦幻境界,也正因如此,它意味着某种与现实无涉的异度空间。就像刘唯艰热爱的宋画之境,所谓的“东京梦华”——空灵山水与闲逸舟桥,透过紫色重构为现代人的精神梦土。
刘唯艰告诉我们,“闲情逸致”的“闲”字不若如今人们理解的字义,它在古代语境中一度另有深意,暗示着某种“玉在匮中求善价”的存在状态,如同诸葛亮的隐居实则等待英主,姜子牙的垂钓亦在恭候文王。在这个意义上,“闲情逸致”并非纯然出世的逃避,亦有入世之关怀。
由此观之,“闲情逸致”也可另作他解。正如学术主持张离所写:“‘乘鹤归去’的理想并非无端,‘黑天鹅’已经成为常见。”“闲情”之“闲”究竟缘何,它固然不只是一方淡泊心境,更是疫情时代人们被迫停下脚步时的一种深层经验。日常秩序被打断后的暂时停顿——个体被裹挟进一种无法逃避的空白之中,既是无所事事,也是面对意义悬置的惶惶然。
塔勒布 (Nassim Nicholas Taleb) 将“黑天鹅”的譬喻传入大众的语汇之中,它意味着那些极其罕见、不可预测,却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的事件。在他的著作中,“黑天鹅”不仅是统计学上的异常数值,亦是人类经验和认知局限的体现,常常以突如其来的方式颠覆现状,使所有既定的规则和假设失效。即便我们极力以理性掌控不确定性,未知的事物仍然会超越我们的预料。
刘唯艰的“黑天鹅”在异境般底色的衬托下,也似乎暗含着一种不安的脉动;天鹅俯身的姿态定格了安详瞬间,亦延续着某种无法逃避的问询与焦虑。它像是自然的“例外”,亦是深潭中的隐患。刘唯艰观测黑天鹅的“闲情逸致”,得益于不便出行的特殊光景;就像即使人们所在假日闲暇,也好似心中总有一座发条闹钟鸣镝返工的倒计时。星合艺术中心坐落于三亚海棠湾,海风拂过温暖的沙岸,让人几乎忘记北半球已是深冬时节,纵如这片海滨度假之地的恬静悠然,也有海潮正在低声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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