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裴刚
“你是神?你是石头?你是树根?你是水?你是气?蛋白质?精神,物质?你是我?…都像都不像?”不确定、测不准性是艺术家胡项城独特的艺术语言。胡项城认为一目了然的回答,具体单一的表达,就像看图识字了。而世界是多元复杂的,艺术要包含天意、人力,及多方思考的可能。作品才有意犹未尽的厚度,从而激发人追问的好奇心。他的“疑似”系列等充满生命意志和原始野性能量的作品,不断在他50年余年的艺术历程中演变和生长。
正在香格纳M50空间展出的“疑似”胡项城个展呈现了不同时期的十件重要作品和纸本手稿,时间跨越1993年至今的30余年时光。艺术家的作品状态,依然处于生长的勃勃生机状态之中,入眼可见的斑驳、沧桑、时光的沉淀,厚重浓烈的综合媒介涵蓄着生生不息的爱与意志的力量,但又以稳健、克制的理性结构在布面上从纵横翻滚的拆解到重建。其中饱含他对人与人,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相互关联的命运共同体的思考,并以作品的方式表达深切的关注。
胡项城的艺术迥异于疫情前后全球当代艺术呈现表面光滑、同质化、精致化、空洞肤浅的流行趋势。在越来越多的展览中,思辨的、感知的,有痛感的艺术逐渐在消失,陷入到了虚化的狂欢和断裂的文化下,被悬置的状态。如何探索中国当代艺术在独特历史处境下的艺术方法论?从当代艺术家的创作状态来看,但也总是蕴含着推动艺术和社会自我革新的能量,胡项城以独到的视角和多维性的艺术表达探索,敏锐地反映社会文化的变迁,并始终立足当下朝向未来。
从胡项城的艺术实践中能够重新发现野性的力量以及超越时代局限的可能性。在今天艺术体制、市场的大背景下,艺术作品体量、尺度越来越大的占据展陈空间,制作工艺、材料越来越精良昂贵的时代。30年过去了,在多元文化的挤压下独特性需求崛起,地域性和文化身份的自我确立变得重要起来。反观艺术家胡项城依然充满激情的艺术实践,通达的思想表达,并持续专注于艺术本体语言的探索。他的艺术实践对当代艺术将产生怎样的启示?
生命意志的“游牧”状态
展览作品相互之间形成动与静、秩序与突破、流动与凝固等等的节奏,带来富有音乐性的观感,也是艺术家过往艺术历程中常常伴随的。从文化认识论的角度观察,是混成合一性的思维,而不是分裂的。
在展厅入口放着一双木雕的靴子,不仅是艺术家不断迁徙、行走的文化“游牧状态”的象征,也是人与木头同样作为“碳基”物质存在的状态,产生相互关照和观察的认识论。
树木虽不能选择栖于何处,亦不能自行移动,但我们能通过树切断成木材可以判断木料与产地的种种交易、运输及生态变化等复杂信息。世界上几乎没有一课树是笔直生长的。树的弯曲是阳光风雨地形等因素的综合作用。而其被加工后所呈现的年轮,结疤,虫蛀,风化等种种肌理与痕迹,亦是不会无故产生。顺着这些变化,便可以了解到这一切与宇宙最深处的密切关系。
从展厅中“疑似系列”“非洲系列”“实验系列”等等综合材料作品的呈现,可以体验到潜在与艺术家作品中的音乐性和节奏的变幻。
1950年出生于上海,他称自己这辈人,像过了别人好几辈子。1976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并留校任教。1986年赴日留学,开始当代艺术的实践。游历欧美、非洲,受多重文化的滋养,形成开阔的国际化视野和艺术语言。并形成了更多偶然性的表现方式,让画面自己形成超越理性控制的偶发效果,形成超验的视觉感受。
上世纪90年代在非洲行旅时,他深深的被波须曼岩画震撼吸引......如同他的作品中所呈现的,暗含远古图像的象征,也有点、线、面构成的叙事,或凝结成团块,或肆意铺陈开去言说人与自然宇宙的性灵链接。挤压、蠕动着粗粝厚重的线条,意指生命体诞生直至消亡的轮回。
他在一组组巨大的综合材料绘画中,表达着情感的厚度和理性哲思的深度,同时又专注于挖掘实验性绘画的艺术本体语言。那些跨越岁月光阴的作品,常常被再次重新唤醒,再度被层层覆盖、涂抹、不断叠压产生丰富的偶发性,也在不确定性中言说未来已来。
这些记忆深处的意象,时间的沉积也都转变为作品中粗粝而充满生命意志的图像痕迹。艺术家胡项城常常把已经搁置多年的画拿出来反复的观察体验,画面的气息也随之开始扰动和激活,仿佛是不断生长的生命体。在艺术家的注视之下重新苏醒并与他展开对话。持续的在作品上涂抹、覆盖、修改,逐渐被遗忘的人类历史、文明同时被搅动、绞合、镶嵌在浓稠的油彩中,形成来自深邃时空的混响,形成独特的抽象观念绘画。
笔端的自由释放
随着新技术和工具的快速迭代,人类在宏观与微观领域发现了前所未见的更广范围的图像。胡项城的手稿,却并非为了印证再现眼见的表象及隐藏的未发现图像,这种似凭空想像的图像一旦出现,已独立存在,成为虚拟现实。
法国策展人和批评家尼古拉·布希欧(Nicolas Bourriaud)于1998年撰写了《关系美学》(Relational Aesthetics)一书,提出了“关系美学”这一新的美学理论,并对艺术进行了重新定义:“艺术是在符号、形式、行动和物体的帮助下与世界建立关系的行为。”胡项城的长久以来的艺术创作和乡建工作的实践正是通过交往和社会田野考察而产生的种种艺术关系,共同生成了作品中丰富的语义和强悍而微妙的艺术语言。
此次展览中特别搭建了展厅空间的独立展厅,呈现了49幅纸本作品。胡项城常常处于在开放的理念和勤于动手的习惯所驱动下,不断创造出各类作品来。这些形态多样的作品如同活物般不断生长、蔓延,因时而动、随机应变,常常难以归类或自然跨界。但绘画毕竟是这位好奇、多动的艺术家的出发点和常返的家园。在二维平面上,他把很多丰富的材料和水墨拓痕结合起来,然后再随机绘画,在调动点线面、形色的过程中,释放他的内心潜欲和理性思考。
多年来的繁杂活动,既拓展了他的视野和让思路打开,也触类旁通的滋养和加深了他对绘画的理解。当他从充满不可控因素的社会现场回归安静的画室后,毛笔、水墨天然的灵动性,和他顽童般的心态互通互动,一件件二维结合三维、因势利导综合材料和手绘痕迹的作品,从手心、笔端徐徐释放出来。
当代艺术方法论的启示
胡项城曾说,“在人类对自身所处位置还不清晰的古代,种族间残酷争斗还可理解,毕竟我们不能用现在的认识看古人的种种行为。遗憾的是当下人类已了解了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人与树一样,只不过是碳基物质构成,从长远时空看我们的存在只是既微小又极短的刹那。但是2022年的今天人类自相残杀劲头,仍与蒙味时代无实质改变,对暴力,强权,欺凌,贪婪迷恋仍大有人在⋯⋯”
在胡项城作品面前,似乎是面对宏大交响乐团的演奏,又如同趟过一条时间之河,伴随着混响和不断翻滚的力量,建立自然与人的生命意志间,知性与情感纽带的关联。因此也形成了胡项城作品中呈现的共识性、整一性的文化时间观。
自2000年起,胡项城回到中国,穿梭于都市和乡村之间,以大量社会实践为基础,推动一系列重建社会生活的个案:从融入老街的铺路,到运用营造法式修复的建筑物;从传统手工艺的传承,到华夏民族节日的保留……这些繁杂的努力,涉及建筑、空间、器物与仪式等完整的生活系统。以这些个案为出发点,他希望重新建立有礼、有度、有情、有义的生活。
早前西方人撰写的“现代艺术史”是一部主要由西方白人男性艺术家组成的历史,因此国内在翻译出版这类著作时往往会增加“西方”二字作定语,而近二十多年来西方艺术书写者撰写的关于“当代艺术”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包括亚洲和非洲、黄种人和黑种人在内的各个民族、各个国家和各个种族的艺术家的创作。
如何探索中国当代艺术在独特历史处境下的艺术方法论?从当代艺术家的创作状态来看,并不缺乏推动艺术和社会自我革新的能量,独到的视角和多维性的艺术表达探索,敏锐地反映社会文化的变迁,并始终立足当下朝向未来。在多元文化的挤压下独特性需求崛起,地域性和文化身份的自我确立变得重要起来。
著名艺术批评家、策展人高名潞曾谈到,在全球讨论全球当代艺术、当代性时,一个是思辨时间,从海德格尔先提出的古典、现代、后现代、当代、后当代的过去、现在、未来的线性时间里找到回望和前瞻的关系;第二就是地缘时间,从地缘文化身份性,讨论与地缘时间之间的关系。二者总是互为表里。与“思辨时间”把时间作为本体,把历史、美学、意识形态(及人文主义)作为时间的依托不同,“地缘时间”把身份性、区域性、种族性等政治文化元素视为时间的内容,而非时间的附属。
高名潞比喻“地缘时间”就像“星丛”理论(constellation)。这种星丛论,试图构划出一个新的理想地缘时间,即不同地域在保留自己的时间差的同时,能够一起共享“天涯共此时”的“当代性”。存在了上亿年,几百万年的星座共同存在于同一个时空中。多元主义的一种理想化存在。但现实当中所谓的共此时,还有价值观在,还是有不平等存在,有局限性。因此他提出还有一种“文化时间”,从文化认识论的角度,既不是纯粹思辨哲学的,也不是社会政治的“地缘时间”。
每个文明都有不同的文化,认识的不同,思维的不同。从这个角度来看过去的艺术,以及当代的艺术发展之间的关系。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中认为非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国家,并不意味着他的西方化。在非西方社会现代化早期,是西化促进现代化;在现代化后期,则是现代化推动“去西化”,走出东西方二元对立的社会批判。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中国文化也不可能完全西方化,既要现代化,同时也在矛盾、排斥中纠结融合。全球化不仅为世界带来了普遍的现代性格,非西方国家也激发了重新发现自身的特殊性、地方性与差异性,突显了个体的传统,已经是反全球化的普遍思潮。
艺术作为人类智慧的体现,认识论中包括非逻辑的方式理解世界,包括特殊的思维,感知、直觉等等。后观念极端的把艺术推向了权力话语,这样艺术就从认识论的智慧降维到怎样为现实服务的层面了。因此,高名潞认为西方后观念走向了极端,要寻求另一种认识论,如何平衡这个关系,艺术发展才能健康地走向未来。中国当代艺术的时间观不同于西方形而上学的“思辨时间”,也不是“地缘时间”,而是立足当下寻找自己所处的“古今中西”具体方位的“文化时间”。
在胡项城的艺术实践和作品呈现的本体语言背后的观念、思考,不难看到他所表达的“古今中西”和所处历史处境中的“文化时间”。
结语
胡项城作品的内在意志与外在世界间建立的关系,常常将观者从沉重的日常惯性中拉拽出来,去体验作品中雄浑又天真直率的愉悦。不仅是严肃的深思,更是体验回归到绘画本体,所带来直击魂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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