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Jerome
艺术家韩梦云对世界充满好奇日不地发问其不同领域交公的学术视野引领观者去凝视及审视那些常被忽略的议题。在知美术馆的最新个展“那流动的必将永存”中,韩梦云以文明的差异、语言的割裂,打磨出透视女性欲望等关键概念的棱镜。
常驻伦敦的视觉艺术家韩梦云还有着其它多重的身份。她既是一名比较文化学者、多语写作者,还是一位母亲。她对世界充满好奇,且不断地发问,其不同领域交织的学术视野引领观者去凝视及审视那些常被忽略的议题。文明的差异、语言的割裂打磨出透视女性、欲望等关键概念的棱镜。自我意图在棱镜所折射出的多彩光谱中寻觅恰当的位置。但正如拉康(Jacques Lacan)所判断的那样,自我乃是一种幻象。在韩梦云看来,这亦与佛教的空性概念不谋而合。
与其说她在不同文化间“流动”,不如说她“主动”地创造出一套极具颠覆意味的实践策略。用精神分析的术语来定义,这里的颠覆指向“阴性的”主体化(subjectivization)过程。借助这一过程,外异的东西变成了她自己的东西。她要抵抗对女性主体性的污名,使长期被压抑的她者获得释放。韩梦云的艺术尤擅于在语际的缝隙里开辟出可供逃逸的动态空间,疏通彼此理解的通路。
语言言说所造成的异化是明显的。在创世纪有关巴别塔的注释里,“巴别”是使之混乱的意思。韩梦云意图担当起语言间翻译者的角色,但她自知其局限。翻译是不可能但绝对必要的。她用艺术的转译创设出一种另类的“巴别”性,令那个强而有力的、看似运行稳定的系统混乱,令缺席和沉默的主体恢复在场并重新发出声音。由此,创作文本的字里行间皆充盈着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所提及的那种“容许破损的爱”。
ARTnews:你的个人介绍最后一项身份是一位母亲,你为何着重强调这一身份?
韩梦云:我将母亲这个身份放在与艺术家和作家等身份齐平的位置上是为了强调做母亲也是一份工作。其中大量的劳作和牺牲仍然是隐形且无偿的,社会以爱的名义合理化对母亲的压迫。母亲既是备受剥削的身份、处境和工作,同时也是一份深沉和复杂的感情、一种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成为母亲后,我与世界的关系必然会革新,但这种关系更像是一种博弈。我要在母亲这一命名下夺回自己的名字和主体性,我无时无刻不在平衡艺术家和母亲这互相冲突的两种身份。我选择用艺术的表达来试图理解我的处境。
ARTnews:母亲的子宫是孕育每个人的地方,然而父权文化却将它污名化。该如何对此进行批判和反抗呢?
韩梦云:女人的深不可测和难以掌控一直被喻为疯狂和黑暗。在我看来,反抗的关键在于夺取对代表女性之黑暗的诠释权。这里的黑暗是被压迫的历史,被遮蔽的形态和欲望,被曲解的呐喊。正在釜山展出的《夜经》(Night Sutra)和《夜藏》(The Womb)试图提供替代性的阐释来为子宫的黑暗正名。我做了大量的研究,去了解历史中女性的声音如何被抹去,又有哪些声音留存了下来。这是凝视深渊的工作。
创作策略上,我采取意象替代法。用夜晚的诗意来替代黑暗,用侗族亮布来创造黑夜,用女人头发来暗示女性命运里的纠缠和羁绊,用做侗布的蛋清来指代佛祖顿悟如同小鸡破壳而出的隐喻。当一切所指诗意化后,夜之黑暗与痛苦就开始转化为回归生命及创造的启发式概念。作为工作室里的疯女人,我把“疯”看成是诗歌发生的要素,是潜意识里反抗的原动力。我通过持久且坚定的“发疯”来完成一个又一个理性无法抵达的作品。
ARTnews:最新个展的主题为“那流动的必将永存”,此处的“流动”意味着什么?
韩梦云:在知美术馆举行的“那流动的必将永存”源自2023年在上海UCCA Edge展出的一幅画。画中的郁金香这一广为人知的荷兰特产其实最早发现于哈萨克斯坦的沙漠。野生花朵被带到奥斯曼土耳其,16世纪被引进荷兰进行人工培育和销售,进而引发欧洲的郁金香狂热和泡沫经济。画中的郁金香濒临死亡,花球垂落。从无意义的自然之物,到暗示和赞颂安拉(allah)的神圣花朵(laleh),再到欧洲的虚空派绘画(vanitas)中指代生命无常和虚空的意象,甚至一度它还成为欧洲的货币和黄金。郁金香的意义不断流动,这一方面暗示着遗忘和改变的必然,一方面也意味着生命的延续和发展。这次个展所要观照主题正是流动的双刃,它剖入木刻印章的跨文化交流史。
ARTnews:镜子,这一元素也再度“流动”进入展览空间中了,它曾反复地在你的创作内出现。
韩梦云:确实,镜子几乎出现在我所有的创作里,其中最突出的是源自古波斯民间故事的《镜亭》系列。在波斯诗人鲁米所转述的版本中,镜子是苏非神秘主义映照宇宙的心灵之镜。镜亭也曾呈现博尔赫斯笔下无尽的文学迷宫。影像装置《五卷书》是对镜子流动于不同文化语境的再现和思索,其中有佛教里镜喻佛性、“镜中花”如梦的幻象和空性,凡尔赛宫的镜廊作为与权力和欲望共谋的工具,作为文化之镜的书以及作为心灵明镜的诗歌。当然,还有我对镜像的重新定义——母女关系。
《夜经》则进一步探索拉康提出的镜子阶段。可以说,镜子在我的创作里是复合的意象,指涉不同语境下的不同意义。具体要如何诠释,这是拿起镜子的观者来决定的。观者看到的或是幻象、或是欲望、或是梦。
ARTnews:你在作品里使用了你与拉康派心理分析师的录音。出于怎样的考虑让你选择接受拉康派的临床呢?
韩梦云:心理分析与女性主义思潮的发展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我想将自己抛入到这个试验场里感受弗洛伊德所说的“黑暗大陆”。另外,拉康的思想与佛教思想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拉康认为主体本质上是言说的存在(speaking being),由语言塑造。在对分析师言说的过程中,我全然体会到了言说的愉悦,言说本身带给我启发,我能够从脱离肉身的语言中审视自己。最有意思的是,在制作《夜经》过程中,我必须重新粘合这些言说的碎片。我既成为了操作分析的主体,也是被分析的客体。
ARTnews:是否可以说,这位主客体合一的创作者“我”既是能动的,又是阴性的。
韩梦云:对艺术家而言,此刻不存在的交流可以通过创作在未来发生。这是主体能动性的颠覆力量。让那一切不属于我,未曾接受过我的大他者因我的爱欲而进入我的世界,这确实可以被看作是阴性的。正如拉康所说,器官可以是一种阳具,包容和吸收是她主体化的方式。我有着狂热的求知欲和创造欲,不断地吸收知识和输出。这种主体化和能动性是一种萨特式的自由,我选择把握这种自由,为自己创造这种自由的情景。这意味着我要不断地为自己做选择,并为选择负责,承担困难、代价和痛苦。这种痛苦就是我的原乐。
ARTnews:我们被语言言说,这是一种异化。语言给予了我们表达的工具,却也同时压抑了一些表达的可能。所以我对你的多语言实践有一种另类的观察,你希望在语言彼此的缝隙里,试图找到逃逸的空间。
韩梦云:多种语言的学习让我看到了文化之间的差异。让我兴奋的还有对文化之间联系的发现。比如学习梵文让我看到了印欧语系内语言相关联的发展史,古代印度语和现在的英文本是同根生,这是可以通过语言学和语源学来了解到的。人和人、文明和文明的距离及差异,有时可以被一个简单的单词给消解掉。对非西方语言的掌握帮助我理解东西方文化相互影响和相互塑造的历史。在我质疑西方的同时,我也质疑所谓的东方。解构应当是彻底的。
ARTnews:于语言间的缝隙处,女性要怎样去进行自我表征、自我书写呢?
韩梦云:女性与东西方概念一样是范式的建构,我们需要跳出建构的框架去回看建构的渊源和机制,才能发现其中的谬论。要解答这个问题不能只看性别一个层面。首先,女性并非单纯的性别存在,她是由不同文化、社会结构、宗教、阶级、个体差异等变量共同作用的存在。一位西方白人女性所面对的困境和一位中国女性所面对的困境必然是不同的,所以我希望女性去审视自己的处境中的不同作用力。唯有在了解困境的形态和结构的前提下,我们才能提出解决方案。
ARTnews:你曾说,翻译是不可能但绝对必要的。翻译在具体的创作里如何体现呢?
韩梦云:我的翻译实践不仅是语言上的。通过艺术创作,我想要给予受众一种她者在她的语言和文化里如何观看世界的感官体验。我在转译《镜亭》系列背后的古波斯故事时,并没有直接把中国画师的镜子做成雕塑,而是将这个元素化作空间里的镜亭。借中国庭院的移步换景之法来设计游走的通道和空间。包围镜亭的是波斯细密画风格的绘画。
由此,我故意避开说教的形式,通过刺激感官来引发思考。这是一种翻译手段,类似于斯宾诺莎的“情动”(affect)。不过,语言翻译也同样重要。今日的全球化仅是西方化、美国化而已,没有实质上的多元,因此翻译是必要且紧迫的。对我影响最深的翻译理论是斯皮瓦克所说的“容许破损的爱”。造成破损的正是文化的多元性和差异性,它们必然导致冲突。但是,作为译者的我们必须将差异显现,用爱来包容与我们不同的她者,并呼唤起读者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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