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梦云：母亲何时顿悟

韩梦云：母亲何时顿悟 | SuperELLE欣漾
2025-01-03 13:42

SuperELLE 2024艺术刊如期亮相。这一次，我们以“ART ACROSS 艺术穿越”为主题，探素艺术如何穿越文化边界跨越身份壁垒，彰显当代艺术的开放性与包容力。由此我们选择了艺术家韩梦云、策展人李佳柜（Alvin Li）、画廊家花笑蝉（花儿/Hua）和艺术家傅强（Owen Fu）通过他们的独特视角和多元艺术实践，阐释当代艺术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个体与集体之间的重新认知与构建。希望这一期《SuperELLE欣漾》艺术刊为百花齐放的上海艺术周和关注当代艺术的你增加一抹亮色。

文／CLAIRE LI

艺术家韩梦云将自己题材广泛、媒介多元的创作概括为“日与夜”。她将其中一半比作日间创作，关注欧亚混杂文化的去殖民化，将另一半比作夜间创作，主要与她个人作为女性和母亲的经验相关。为了赋予非西方女性自由空间与自主权，她在革新的旅程上昼夜不停。她最近携新作《夜经》参加釜山双年展，探讨了女性与宗教文化的复杂性。本期SuperELLE跟随韩梦云的创作脉络，探索那些影响我们当今性别关系的古代文明源头。

以艺术家做母亲的经历为引，《夜经》（Night Sutra）是为母亲的“顿悟”而创作的。“夜”代指黑暗，看不见的，却富有创造力的，且在梵文中“夜晚”与“女性”是同一个词，在片中成为女性的象征。“经”常被佛教信徒用来尊称讲述佛陀佛法的经典，历史上经编纂翻译的佛经体量庞大，是佛教思想跨地区跨文化传播的主要载体。韩梦云将作品命名为《夜经》，顾名思义，是一部从女性视角讲述佛教文化、同时具有女性主义批判力的解放赋权之作。

这是韩梦云在她前期“解殖”和“跨文化”的创作基础上，第一部以女性或者母亲为主题的作品，深入探究了佛教文化脉络中的女性身份，特别关注母亲所要面对的重重枷锁和两难处境。艺术家本人在中国、美国、日本、英国、柬埔寨等国家的生活工作经历，验证着女性在广泛的传统文化和现代主义中不断被“他者化”。承以解殖主义学者Spivak的论述观点，非白人女性应该立足于非西方文化传统中完成批判使命，更全面地解放西方语境之外的女性，赋予她们符合本地语境的自主权。这样的前期理论和创作基础决定了《夜经》想要讨论的问题更加复杂。韩梦云想在一件作品中跨越文化壁垒，类比女性身份在传统和现代、西方和非西方、宗教典籍和艺术理论中的文化构成，这需要她在前期进行充足的深入研究，还要具备极其宽广的批判性视野。

《夜经》是艺术家从困扰自己的问题观识出发，在传统典籍中的女性故事里找到答案，即使这个过程令人心碎。

综合媒介装置 2024年釜山双年展展览现场
韩梦云，《夜经》Night Sutra
三频4K数字影像，彩色及黑白，立体声，46分13秒

夜之黑暗和痛苦作为一种回归
生命和创造力的启发式概念
最初来源于我产后抑郁期间
在夜晚写诗的自我解放体验。
——韩梦云

韩梦云找到了一个拉康派的心理分析师，公开她与这位心理分析师做心理分析时的录音，用作《夜经》的一部分。影片中能听到韩梦云面对心理分析师的坦白，以及心理分析师的回应，许多情节回忆都是中国当代家庭中常常可见的女性成长经历。拉康派心理学从弗洛伊德心理学推演出，人的自我认知会经过镜像阶段（mirror stage），即婴儿时期的人类第一次从镜子中认出自己来，此时婴儿不仅看到自己的全貌，而且看到自己作为一个客体的存在。这在影片中表现为，艺术家自己的形象时常从一个圆形镜子中出现，认识自己的女性形象。在这断断续续的心理分析过程里，艺术家作为一个中国女性艺术家的境遇逐渐清晰。

综合媒介装置 2024年釜山双年展展览现场
韩梦云，《夜藏》（The Womb）
铝合金雕塑，侗布，艺术家定制不锈钢长凳，尺寸可变

拉康派心理学和佛教在描述“主体的欲望”这一问题上有诸多相似性。据说拉康本人对佛教也颇有研究。拉康关于欲望的概念，Objet petit a, 作为主体欲求不得的客体，成为主体焦虑的来源。而在佛教传统中，Objet petit a几乎就是女性的代名词。女性既然代表了欲望，则女性的消减和毁灭促成了佛教理想男性主体的建立，同时女性本身的欲望也被否认。艺术家拍摄了柬埔寨古典舞《雷姆克尔》（Reamker），美丽的女性舞蹈老师和学生们演绎了这部融合柬埔寨本地舞剧传统的印度史诗《罗摩衍那》（Ramayana）。《罗摩衍那》讲述了罗摩王听信谗言，强迫自己两个孩子的生母悉多进入火堆自证贞洁的残忍悲剧。片中，战争幸存者对着镜头口述历史，讲述了她出于人道扮演小孩子的母亲看护者角色，最终无法接受孩子接连去世的沉重打击而出逃的亲身经历。

韩梦云个展《无尽的玫瑰》
镜亭与绘画装置，
2023年，香格纳上海

韩梦云在自己养育女儿的过程中，不断挣扎寻找出路。同时她作为一个创作者，将西方心理学对女性“黑暗大陆”的负面评价和东方传统社会对女性欲望和生育的“不洁”进行不断纠正。她深入贵州侗族的女性群体，找到了一种漆黑发亮的侗布材料。身着传统民族服饰的女性在郁葱山林前集体捶打侗布，她们制作的布料经由蛋清涂抹后，闪耀出黑色金属光泽。侗族女性对黑心怀崇敬，因为这是生育、粮储、家庭等生活关键要素的颜色。在三屏影像的中间屏幕上，韩梦云向镜头正面展示自己产后的腹部皮肤，褶皱和伤痕都是生育的代价。她缓慢而坚定地将黑色浸染的蛋液涂抹在腹部。子宫此时是黑色的化身，也是女性重生的开始。艺术家置身黑暗夜色，形成一个从“生”到“生”的循环路径，隐喻了生命的永恒延续。

作品和观者在相遇的那一刻
也会产生私密的联系
很多作品会在多年以后
突然开始对你说话
这和人的阅历有很大的关系。
——韩梦云

SuperELLE ：这次作品在釜山双年展首次展出，主题为“在黑暗中窥见（”Seeing in the dark），特别有意思的是展览前言中提到的“pirate enlightenment”和“buddhist enlightenment”，这和你作品中对东西文化的awakening的反思恰好契合。可以分享一下你对双年展的感受吗?

韩梦云：《夜经》（Night Sutra）与双年展对重新诠释黑暗的策展主题相呼应纯属巧合。夜之黑暗和痛苦作为一种回归生命和创造力的启发式概念，最初来源于我产后抑郁期间在夜晚写诗的自我解放体验。随后在2022年跟一弄画廊的合作创作了《夜》这一结合侗族亮布的影像装置，亮布的黑让我联想到夜晚给予我的创造性宽慰，而随后展开的研究发现这一织物象征着子宫，我十分着迷于黑暗和子宫两种意象的交融，并与之强烈共情。所以在后来的关于女性主义思想和经验的装置作品里，我都会用上侗布来营造一种如同黑暗的子宫的空间氛围。我的艺术实践便在白日和黑夜的交替中分叉。

综合媒介装置 2024年釜山双年展展览现场
韩梦云，《夜经》Night Sutra
三频4K数字影像，彩色及黑白，立体声，46分13秒

《夜经》是一部酝酿了至少7年的作品，高浓度凝结和融合了我多年的宗教观和全球艺术史以及古代语言与文献的研究，但跟我的绘画作品不同的是“ 夜的实践 ” 关注作为女性的经验，并以此为出发点去探索不同的文化语境和思想体系交织的压迫性结构与掩盖女性主体意识的种种谎言，通过凝视深渊的黑暗来重建自身。虽然概念上跟双年展策展人思路有一些共鸣，但《夜经》并不为了证实策展人对佛教和海盗启蒙模式的赞许立场而参展。相反，它旨在批判所有现有的乌托邦臆想和替代性范式，尤其是普遍缺乏对女性的遭遇和缺席的关注。表达的空间从来都是狭窄的，如同策展人在釜山政府的支持下推崇大卫·格雷伯笔下马达加斯加海盗实践的无政府主义，我在双年展这样庞大的框架里试图表达个体的异议，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强调艺术家作为表达的主体，而不是作为“被阐释的内容”。

SuperELLE ：我们生活在一个对宗教讨论甚少的时代，但是宗教传统渗透在生活方方面面。可以请你谈谈你对宗教的兴趣来源吗?

韩梦云：对宗教的兴趣来源有很多，一方面是自己本身对古代文明感兴趣，这就无法绕开对宗教思想以及服务宗教的艺术形式的探索。另一方面是古代语言如梵文的学习让我看到宗教思想如何悄无声息地留存在现代生活和思想中而不被察觉。语源学可以很好地揭示我们现在所有正在使用的语言如何从古代语言一步步演变而来，文化和族群如何混合交融，哪些思想得以在今天延续，哪些不能翻译和流传。我们今天使用的汉语里仍然保留了约30%的汉译佛经的词汇，这些词汇在潜意识中仍然左右着我们的思想。我觉得从宗教的角度看跨文化思想史是非常有效和有意思的，但我并不盲目追随任何宗教和流派，距离让我能够更加客观地理解它们。

SuperELLE ：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后，和中国本土文化产生了结合，形成我们所熟悉的佛教文化。为什么你远赴柬埔寨采拍?

韩梦云：通过对比其他文化，我们才能更清晰地看清自身的处境，因为文化的本质是混杂性，文化的历史也是关系的历史。从佛教的发展历史来看，我是在学习了梵文、印度佛教以及印度教之后才理解了佛教的种种流派和发展路径、汉地佛教和原始印度佛教之间的一脉相承和差异。出于多种原因我选择去柬埔寨拍摄，首先我的伴侣就是柬埔寨裔，跟他的相处和交流让我意识到我可以同时从印度和中国两个视角来看柬埔寨的混杂文化，尤其是在柬埔寨的古典舞蹈和文学形式里看到了我熟悉的印度古典舞和史诗，它们之间的异同非常有意思。影片里呈现的柬埔寨古典舞表演曲目《雷姆克尔》（Reamker），就是对印度史诗《罗摩衍那》（Ramayana）基于柬埔寨本地舞剧和文化的重新演绎。

韩梦云，《夜经》，静帧

这种改编与再造是不同文化之间的流动、融合和泛印度文化共同体的生动例证，类似于爱德华·格里桑（Édouard Glissant）的“群岛”和克里奥化（créolisation）的概念。选择柬埔寨而不是印度版本的《罗摩衍那》可以更好地体现亚际间（inter-Asian）的文化合成体的历史渊源，去大陆文明的中心化，以激发更多的对关系性的认识。这些相互关联的《罗摩衍那》版本在彼此的差异中维系着交流，这种差异带来的思考和共振就是格里桑所提倡的“trembling thinking”。而我作为这个文化共同体里的一员，我想参与到这种跨越历史、边界、种族的共振中。

SuperELLE ：作品中出现很多佛教经典选文。我们在惊叹其语言的生动诗意的同时，感慨其内容的残忍。在选择这些佛教故事时，主要考虑了哪些因素，为什么选了这几篇?

韩梦云：开篇的第一段汉译佛经节选为《中阿含经》的“黄芦园经”，而我这部作品以一个在历史中真实存在的关于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顿悟的经文来展开一部关于女性意识觉醒的类佛经。此文本借打破蛋壳来描述突破无明的意象，跟影片的结尾处侗族妇女用来涂抹亮布的蛋清相呼应，涂抹布满妊娠纹的腹部的蛋清暗示的是子宫的顿悟。片中我谈到了德国作家黑塞的《悉达多》给我的影响，以及多年复读过程中改变立场，对同为母亲并惨死的妓女卡马拉产生了强烈的共情。从母亲这个角色的视角出发，我挑选了释迦牟尼佛拒绝其姨母摩诃波阇波提率领五百释女请求出家的著名佛经，但因为原篇幅过长，我委托了我的学者朋友法增慧藏用梵文撰写和演唱这个故事来适应影片的格式。某种程度上，我是在通过文本和影像的交织来一步步带领观众无意识地进入女性主义的视角去重新审视佛教故事，参悟其中的不公。

韩梦云，《夜经》，静帧

SuperELLE ：影片中蛋清以及破壳而出是一个视觉符号，代表了子宫和生育，延伸到女性的自我觉醒。你觉得在现实意义中，怎么样才算是女性的自我觉醒?

韩梦云：当那个女性开始意识到围困自己的那个蛋壳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她就觉醒了。每个小鸡都要自己去敲破那个蛋壳才能重获新生。

SuperELLE ：在挖掘、质询、反思、批判的循环中，你形成了独特的“反刍式反击”的女性主义批判方法。你觉得创作前期对历史传统的挖掘一定是必要的吗?这为作品带来比较高的理解门槛，并且相应给制作带来很多复杂挑战。

韩梦云：对我的创作来说，前期的功课是很必要的，但我无法为其他艺术家说话，每个人的创作方法不同。我也不曾故意设立门槛，因为我不会预设观众的水平，也不强求观众在当下立刻理解作品的全部。我只希望通过创作来播下种子，春天自然会来。但其实《夜经》在釜山展览期间已经有很多的观众给我写信，男女老少都有，不同宗教、文化、种族背景的观众都表示他们有强烈的共鸣，这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所以我觉得可能不需要惧怕作品思想的深度，真诚才是交流的基础。

大量的研究和思考的积累在我的创作中是很自然且必然的过程，因为出于对世界的好奇和爱，我想去钻研很多东西，并挖掘事物之间的联系，就像科学家一样，面对宇宙如此无限浩瀚和不可知，也要终其一生投入其中。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我深受印度女权主义学者斯皮瓦克的解构主义思想影响，她认为解构不仅仅是一种智力活动，因为解构需要对文本深切的尊重和关注，并对文本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持开放态度，解构意味着给予一种“充满爱意”的关注。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爱意用佛教哲思自身的智慧去解构佛教的父权，这里面的乐趣大于挑战。

SuperELLE ：你在影片中不仅处理了私人情感，而且涉及了很多的人文历史。这种组合和复写使作品的情感张力很强，但也很难平衡好两者的远近轻重。你是如何平衡材料的多元性的?

韩梦云：这部影像作品的结构模仿古代佛教变文这一文学表演形式，而其叙事结构又是像佛经一样“串联”不同文化和女性集体与个体故事的经纬线，所以我希望观者是以看织物的方式来看这部作品，线索的流动和来回交织不服务单一叙事逻辑，而是意图编制一个版图，一个有无数游走和叙事可能的空间。你提到《夜经》让你感受到了一种很强的情感张力，这就是我希望塑造的体验——心灵在观众生之苦后被激荡起情感的涟漪，而片尾吟唱的柬埔寨高棉语佛教歌曲将心灵浸润和释放在明澈和悲悯的空间里。

SuperELLE ：每一个女性都生活在自己的岔路口，文化总是交织的，女性主体也有万千种构成方式。完成了这部作品后，是否像是度过了你的mirror stage，对你自己的主体有了新的理解?

韩梦云：就像我电影里说的，“我想打碎这面轮回的镜子”，我觉得通过这部作品我做到了，但我看到的仍然是一面破碎的镜子，里面有无数个我和我的幻象的残片。如何去创造镜子无法捕捉的主体面貌，这需要我花一生去实践和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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