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林
唐艺窈的创作,近期在温州弘美术馆的双个展“送流水”与上海香格纳西岸中环的个展“见隙”同步呈现。艺术家将椰砖这一材料作为承载政治与社会的隐喻之物,在其作品中既瓦解着权力话语的确定性,又在废墟中孕育着新的可能。
从新闻图像的消解到温州工厂幽灵的召唤,唐艺窈通过“物之能动性”,唤起我们对信息与劳动的思考,悄然揭示了全球化与离散经验背后的复杂脉络。在她的作品中,材料在不断变化中映射出社会的裂隙与复杂性,向我们展现了不确定性与脆弱性之间微妙的平衡。
椰砖由椰壳纤维加工而成,是一种形态不稳定的特殊材料,干燥时看起来和普通砖块无异;一旦浸水泡发,就会迅速膨胀至原本体积的8-10倍。它在残渣、固态和孔隙状态之间转换,有机而“无机”(既能为植物提供营养,又不易滋生微生物),脆弱而稳定,既可以作为园艺种植的有机基质,又因其商业价值形成复杂的全球贸易网络。按Bruno Latour的说法,椰砖正是那种具备能动性(agency)的材料,它能根据不同环境下激活自身的某些特性,影响甚至重塑与之互动的系统。
《纽约时报 20250221》;《世界报 20250221》;《泰晤士报 20250221》;《消息报 20250221》椰砖、油墨,香格纳画廊
在上海Gallery Vacancy的个展“错隙”(2024)中,唐艺窈开始规模性的使用椰砖材料创作。作品标题“错隙”源自于地质学的“断层”(faulting)概念,在展览中,它同时指向了椰砖的特殊物性与象征性两个层面。在这些作品中,椰砖的裂隙不仅在材料上显现,也象征着政治、社会和道德结构中的裂隙。这些裂隙往往能够悖论式维系着不同生命状态的复杂共生。唐艺窈收集了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主流报刊对2023年重大事件的头版即时报道,原始报纸版面与被删去图片的编辑版分别被印制在椰糠砖上。当椰砖与水接触后,附着在其表面的权力话语及其图像逐渐消解,以致难以阅读;与此同时,而作为象征“国家基石”的椰砖结构逐渐坍塌,暴露出内部土壤中涌动的生命多样性。
社会和政治体系以何种方式嵌入我们日常的图像与物质形式之中?这是唐艺窈长期关注的议题。早在她2018年美国普瑞特艺术学院本科阶段的毕业创作中,就已经对“马航失联”事件进行了想象与“揣测”。她通过空间设计的方法创作了一批寓意在世界中流动的集装箱装置。从2014年事发以来,关于马航的信息已经逐渐演变成一门关于秘密政治管理与数字极权主义的“马航现象学”,一系列“臆动”的“事实”构成了人们对这一事件的认知。“马航失联事件圈”涉及到的复杂地缘政治,正像唐艺窈通过椰砖脆弱多变的表面上逐渐模糊的信息所要传递给我们的信息一样。
“送流水”展览现场图,2025,弘美术馆
马航事件中,马来西亚曾邀请灵媒“Bomoh”帮助寻找失联飞机,这种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真相的方式,与唐艺窈的创作有着某种相似之处。2024年底,艺术家重访故乡温州,召唤出了盘旋于这座城市时空中的离散性幽灵。在今天,“离散”一词几乎成为当代艺术领域的过气“行话”,但身为温州人,唐艺窈过去一年多的艺术创作行程深刻表明,“离散”是她生命状态的一部分。过去一年多,她的足迹辗转上海、北美,最终回到温州,并在弘美术馆完成基于在地研究的双个展项目“送流水”(与艺术家徐立霜共同呈现)。艺术家在空间上的往复迁徙,语境上的不断错位与重组,和她在创作中讨论的离散主题与呈现状态是相互映照的。
在“送流水”展览中,唐艺窈以一个新的视角重新审视曾经熟悉的温州城市,并以“工厂”这一意象切入,与对于社会结构的不确定性的关注形成新的关系。展览策展人叶荟蓉将弘美术馆空间的马蹄形平面图视为一个概念性的“鞋厂”流水线,唐艺窈的作品则成为这条生产线上静态而冷然的“基础设施”,与艺术家徐立霜的身体性的、动态的作品形成对比,并在“流水线”的隐喻中互相嵌合。唐艺窈通过对作品的命名,暗示其对不稳定性与不确定性的探索:《挤压,游移》《锻造,迁徙》《渗透,瓦解》《庇护,停留》《摇摆,悬停》,这些指令、呼求和自言自语召唤出工厂及其体制中人与“非人”的幽灵。椰砖在此分形为建筑、图像、身体、意义和记忆,成为可容纳众多内涵的载体。
图1《挤压、游移》局部;图2-4《锻造、迁徙》局部;图5《渗透,瓦解》;图6《摇摆 ,悬停》局部,弘美术馆
在香格纳西岸中环的个人项目“见隙”中,唐艺窈利用有限空间让观众在缝隙中寻找信息,挑战观看的方式。在这一项目中,观众被带入一个被控制、被限制的观看境地,反映出信息操控和观看的压迫感。正像“送流水”展览的策展人叶荟蓉所说,“裂隙既是秩序的反证,也是秩序的另一种语言。”唐艺窈作品中的不稳定性、不确定性暗示了她所构建的世界并不只是在走向坍塌。就像她在“送流水”岌岌可危的景象中安插的椰砖小径那样,当意义崩塌的时候,在一些相对隐蔽的地带,希望依然存在——哪怕那是一种暂时性的、近乎幻觉的希望。
《见隙「20250221、20250225、20250410、20250417」》油墨、椰砖、草籽、桦木板、密度板、摄像头、监控,2025,展览现场图,香格纳西岸中环
Numéro Art:在中国进行艺术创作面临的语境和在美国(例如纽约)有非常大的差异,某些问题只要稍微调换环境,其重要性很有可能就会发生倒转。你的工作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开展,你如何看待这一点?
唐艺窈:我们现在的现实是,信息无法被获得这一问题并不会因为所谓文化语境的转换就出现差异,实际上,这种不确定性是一个无处不在的现象。
你2023年回国驻留期间,是否会遭遇反向的文化冲击?我不能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冲击,我知道某些“情况”是一直存在的。我一直在观察着不同系统当中的现象,我也没有觉得这对我造成冲击,因为我认为我一直都知道。
Numéro Art: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椰砖这一材料?
唐艺窈:在“发现”椰砖材料之前,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拥有不确定性的材料作为创作的物质载体。在我2022年的项目“Precarious”(Kirkland Gallery,剑桥,美国)中,我将报纸版面的图像印制在轻薄的、报纸尺寸的水泥砖片上,并任由观众踩踏和毁坏。但对我来说,这个结果还是太确定了。在2023年的“Mattering”(theBlanc Gallery,纽约,美国)中,基于对灭绝植物的研究,我开始关注更富生长性的材料,椰砖正是在此时进入我的视线。椰砖在形态上的多变性,以及随其形态变化而来的意义转变,及其与文化边界之间的隐喻关系,都和我长期关注的议题有关联,于是我便逐渐开始使用这一材料。
《挤压、游移》局部,椰砖、油墨,2024,弘美术馆
Numéro Art:你的作品关注“离散”,但在“送流水”的展览现场,你的不同作品最终以一种整体与弘美术馆的现场形成可呼应。能否请你谈一谈你选择“进入”一个空间的方式?
唐艺窈:我首先将展厅视为一个特定的场域,随后延伸到更大的结构之中,例如工厂(废墟)的空间,最后再让场域外的空间结构与展厅特定场域的空间结构形成某种关系。比如说你在展览现场看到的柱体和墙面装置之间的关系,就来自于我在工厂废墟区域调研时的体验。在这个基础上,我才会发展出更小的作品上,将精力集中在更小的研究对象上。在展厅中,所有作品之间的形式与观念都有内在联系,就像我用质感松散的椰砖去模拟工厂废墟中持续从钢筋结构中剥落的水泥砖块,钢筋要素也因此被延展至对钢筋框与刀模的创作中。
这几件作品对我来说是一个整体,它更像是一件大作品下面小的部分。但它们同时又以一种幽灵式的、表演性的、缺席的方式被逐渐瓦解。我的关注点从工厂出发,但最后我想要讨论的是关于物质的不稳定、信息的断裂以及劳动关系的脆弱等等话题。
唐艺窈在温州工厂调研期间拍摄的图片
Numéro Art:在弘美术馆的“送流水”项目中,你将在鞋厂废墟周遭拍摄的图像印制在椰砖上。不同于我们经常会在研究性艺术项目中看到的资料堆砌,这种方式似乎以比较低的限度,或者说一种更加诉诸知觉的方式展示了你在驻留期间获得的图像档案(实际上它们本身也是独立的创作)。你如何看待这一点?
唐艺窈:对我来说,重要的是选择哪一种材料,不同材料载体在承载这些档案时状态会非常不一样。我不会把图像印刷在一张纸上,它总是要落在一个特定的材料上。比如使用椰砖,图像在颗粒松散的界面上呈现出模糊的形态,和整个场域的中间状态、过渡状态是契合的,再联系到椰砖和土地的关系,这些图像便与机构及其背后的权力系统形成关联。在另外一组作品《庇护,停留》中,我在工厂废墟中发现的“生活痕迹”被以一种极为模糊的方式印制在坚固的铁板上,但是我选择对铁板进行折叠,以此回应我在考察期间目睹的一望无际、缺乏庇护的废墟——尽管折叠了的铁板形成的庇护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我使用银尖笔将那些模糊图像重新勾勒出来,让它成为可以被看见的形态。
《庇护,停留》局部,银尖笔、油墨、铁,2024,弘美术馆
Numéro Art:在香格纳画廊的“见隙”中,你再次使用了政治性的图像与信息,但对于后者的消解并未导致一种显而易见的批判,这是否让艺术家的真正意图在此变得有些虚无,或者说暧昧?这其中有一些个体性的叙事成分么?
唐艺窈:我觉得比个体表达更重要的是集体记忆。当然我是希望那些政治信息走向消亡的。我还期待“见隙”的一个户外版本,在那个版本中,印有“五常国”新闻的椰砖装置会被放置在户外空间中,夏季的雨水将使这些椰砖不断膨胀,所有图文信息逐渐消失不见,最终连那些椰砖基质都倾颓消散。只有这样,这些被冠以“联合”的名义,但在今日的现实中被不断撕裂的土地才能获得一种真正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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