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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的时间

谈梁绍基作品中的时间意识 作者: 包茜 2015

一本关于古琴的书中说,古琴有一半要算是蚕的精髓与化身。虽然古琴材料大多变幻于杉、桐、楠、梓之间,但弦皆为丝弦,且多为蚕丝做成。又有记,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晚年不仅弹琴,还修琴、制琴,包括自己搓弦,并成立琴舍“丝社”,其中琴友都叫“丝人”,那弦丝便是以蚕丝做成,张岱也亲自养蚕。梁先生将蚕引入艺术已二十多载,他也亲自养蚕,所用过的蚕丝的总长度可绕地球至少十几周。艺术创作以如此漫长而细密的时间,将一段情绪缓缓拈出,远过于严天池诗句“几回拈出阳春调,月满西楼下指迟”所言。创作者这里的一个“迟”字,在《溪山琴况》“迟”况中,有了效果上的延展,谓之“从万籁俱寂中泠然音生,疏如寥廓,窅若太古”。

当我走进《元》的展厅,于作品间,确是此感:宛如技艺高超的琴者弹着无形的古琴,心物融合的音响,几转几收之后,便能引那一丝丝白色旋律,上下往来,游丝缥缈,或轻、或细、或圆、或静、或远……其轻,“不期轻而自轻”[1],轻中玄理无尽;其细,于一丝一忽,细在神远;其圆,宛转动荡,无滞无碍,“犹若水滴荷心,不能定拟”[2],以至恰好圆满为度;其静,声自心生,声中求静,通乎杳渺,出有入无,十分难得;其远,亦如琴中之远以神行,“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则有余[3]。音从意转,声至于希微,指至于细微,则心止于至静,神会于至远。在这看似由蚕性自然引出的场域中,艺术家的心思细密、张弛有度足可谓以音之精义应乎意之深微,作品实为创作者心象的显照。

就像“大音希声”不是无声、不是微声,而是一种听之以心的特殊声音。总有一些瞬间存在,似乎直指本真的时空,我们可在刹那顷感受到,却难以在日常经验中再现。例如,与时间相关的认知理解。不可见性所蕴含的远远超过可见性,如梅洛·庞蒂指出的,不可见者是可见性的零度,是可见者的一个维度的开放。在梁先生的创作中,我看到比蚕丝还要绵密无尽的——“时间”。不仅是因为产生蚕丝的漫长时间,艺术家所投入的漫长时间,更因为在现实时间与原初时间之间,梁先生在用非本己的时间轻叩我们认知本己时间的时刻。这是时间的两个面目,也是时间中“元”的双重性。在梁先生的创作中,这是我所在意的。





“往往正是在存在的核心处,存在漂泊不定。有时候,恰恰是在自身之外,存在体验到一致性。”——加斯东·巴什拉

在海德格尔看来,有一种原初被经验的时间,区别甚至对立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经验的、在哲学之外人们早已熟知的时间。他称其为“本己时间”,可理解为,按其原初的占有中是如何显现的样子来理解时间[4]。并指出,人们很早就失去了对时间的原初理解。事实是,尽管对时间的原初理解非常重要。但是,作为日常生活中的人们并非时时刻刻以存在者的身份来思考,不要说深刻地理解“本己时间”,就是试图去理解它,都少有人关注。但在艺术中却可以看到一些尝试。这其中,梁先生的创作铺展开了关乎于此的路径:

作品中被蚕丝覆盖包裹的场景,不同于人们日常对蚕吐丝的印象。如果每条蚕能吐丝1200米左右,在这样的异化空间,观者可以感知到在蚕的群体行为下由生命物化的时间:往复缠绕于各种物体上的蚕丝,使时间的长度可见可丈量;蚕丝的轻柔漂浮与层叠绵密,使时间的弹性可显;无论被包裹物是尖锐还是绵薄,都被不由分说地“雪藏”,使时间的温存与确定性可感可触……蚕丝,在作品中呈现出不同面貌的背后,是蚕这个生命体存在这一事实。作品中的“蚕”,首先是生命体。它们有其自身的存在与行动规律,与同为生命体的我们相似,作为存在者,易于被引导感知;其次,它们是群体。这中间可以被理解为包含死亡、命运感与世代生成的交替;再者观者通常不曾知晓蚕的意识,作为生命体的蚕持续吐丝的日常性时间更易被凝视,日复一日,正是使人们认识到时间的现实点。借由生命自身,把生命历程的真实性与生命本质的抽象性,同时强化并置于观者面前——这是梁先生艺术创作的动人之处。时间,无所不是又一无所是,有着即使转瞬即逝也无法消解的确定性,就像同样拥有古老悖论的生命。藉由他所展现的具体生命历程的真实,我们更易从这被生命物化的时间中感受到时间。站在时间前,从而开启对存在者的自身的时间性的理解。而这种理解进程又将作用于时间经验,开启生命的整体性。时间的圆环在这里显现为:生命物化的时间→存在者当下的时间感悟→原初时间理解→时间物化为生命。对于《平面隧道》,我的感受是“非本己时间”与“本己时间”的圆环。而那个薄薄的厚度,是存在之中有存在者(当然那是另一个问题了)。这里的“我们”是观看作品时的存在者的“当下”,这里的“时间”是那个“当下”的时间,是一种非本己时间。所以这个循环亦为本己时间与非本己时间的“圆”。非本己时间以本己时间为前提,本己时间使非本己时间成为可能——在这一点上,艺术,无疑是显现它的一条独特途径。梁先生找到了这条途径,并且,显示出对它越发纯熟的拿捏与越发执着的思考。他找到了本质的抽象性在生命中最真实的显现部分,以聚焦生命体代替过度改造,他的艺术转换更多在于选择与强化。而这,也正类似于生命的演化。





“我们在不属于我们的时间里闲逛,却从来没有思考过那些属于我们的时间。” ——布莱士·帕斯卡

任何一种非本己的时间都是很难定义的。或像胡塞尔说的,任何立义模式都完全站不住脚。它有时是感知中的时间,有时是物我合一的时间,有时是情感化时间,有时是诗意时间……借用尼采的话说:“它原本也不过是一丝丝飘摇不定的烟雾,是我们在它消失于无之前编造出的寓言。”但重要的是,这是一种使存在得以显现的时间。没有这种时间,存在就等于无。非本己时间,可能很是细微,但却会无限多,有强烈的现时性。它可以是日常的、个人的、亲切的……它是另一种真实。列维纳斯说,“我”始终在那里,一根根联结起所有构成我们存在的彩线。至于在非本己时间中的“我”的时间意识,我认为也会有窥视到本己时间的时刻,只是偶然得如同直线与圆相切一般。梁先生的作品为我们展现了他的认知体验与思考,只是将其“伪装”得像未经过情感渗透就已经在那里了一样。而我们,因而有了遇到这些切点的可能。

非本己时间可以有无限多个。《寂然而动》为我们展示出蚕生命行为的不同时刻:静止的蚕丝、静止的破茧痕迹、静止的悬置蚕茧。每一个看似是静止的生命痕迹,实则是运动着的多个非本己时间的并置,已然离去的当下和即将到来的当下。地面上圆环的痕迹、立体的蚕丝壁面中游弋的光感、中空悬置的蚕茧,都在将观者引向数个瞬间的之前与之后。界限之间生命的进程、日常性时间下吐丝的痕迹、生命状态变化所带来的交替与生成的时间经验,都是作为生命体的蚕的无数个“当下”。梁先生所并置的诸多时刻,不是停留于暗示时间在连贯性上的绵延,而是通过展开非本己的时间,迎接对本己时间的理解认知。在这里,正是由于非本己时间可以是无限多,艺术家将自身体验筛选转化,给出艺术的暗示,将其诸多个非本己时间下的认知同时展示给观者,观者置身于多个“现在”,而不再仅仅是过去与将来之间。

非本己时间有明显的现时性(now-time)。在《寂然而动》的光影之中,蚕丝上游弋的光感可以如此无滞无隔阂,孕育与破裂可以是生命时间的张力而非顺序上的差异……存在之间的时间仿佛是可以被悬置的,就像仅仅是因为压缩进了无数个不同的空间,直到观者进入,方才展开。意识中的原初时间让认识“此刻”成为可能,而观者的非本己时间又延展了作品的“寂然而动”:观者越是静止眼前看到的蚕的每个“当下”,进入并展开那些时间,就越是在意识中动态化了这些“当下”的转变与交替,越是在打开我们的在场。在日常生活经验的时间中,我们是那么容易囚困在对自身所处的“现在”的习惯性认识中,而不是在“现在”面前。“现在”流走为过去或是提前演化为将来。我们将它放置于时间的连贯性之中,却忽视了“当下”认知体验的展开。梁先生的作品中有创作者在诸多个非本己时间下的时空关联、存在关联的痕迹。《寂然而动》游弋的光影下,《碑》一呼一吸声音的牵引,存在的“痕”纤弱温存。在这样的场域中,就像是时间储存的空间,一扇扇打开,每位置身其中的观者都是时空的中心,不存在边沿。所以,无论是过去的时间还是将来的时间,其核心只能是现在,就像胡塞尔说的,它有时间的“核”。“核”生发的外围部分,是时间之圆的一层层主体:视、思、忆、释……它们如丝一般,一层一层包裹着它,缠绕着它。

古往今来世界各地的人们不停地构建各种各样的非本己时间:单一时间、多元时间、周期性时间、日常时间、神学时间、宇宙时间、地质时间、线性时间、非线性时间、等等各种各样的格式塔时间。然而,非本己时间是非常内在的、个人的、可以叠加的、变动不居的,是一种不受任何时间性限制的时间。稍纵即逝,当我们能说出它是什么时,它已离我们而去。我们所能做的,也就是对它进行非本真的叙述而已。胡塞尔在《观念》中说,“每一作为时间性存在的体验都是其纯粹的自我体验”。





“现在之所以是停顿,并不是因为它停顿不动,而是因为它打断并又重新接合了它由自身出发所进入的绵延。” ——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

我们可以从非本己时间这里偶然地窥见到本己时间的神秘性,也正是在一次次偶然窥见之中,悟到原初时间是我们的一种本质;也是从这里,悟到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微妙。时间不只有一个存在者,它有很多,变动不居,时隐时现。时间若是存在者,“现在”就是它的存在形式。非本己时间是现象、印痕。本己时间就是那个神秘的存在者,它有可能是蚕、人、作品、观者的解读……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种具有现时性的非本己时间已不再是过去和将来的转折点,也不再是自身的无限重复。它变成了一个起点,一个终点,开启了什么,完成了什么,就像“元”的时间。

这种“元”的时间具有既是本己时间又是非本己时间的双重性、与时间在一起合二为一的直接性、非本己之真实性所带来的纯粹性和现时性下的自我性。最重要的是——它体现了时间与生命的关系,以及这种时间体验与艺术的关系。列维纳斯曾说,艺术的真实就是一个灵魂的表达方式。在现代人已失去了对“原初时间”的理解的语境下,梁先生久居山中,静思、蚕思,与其说他在隐居,我倒觉得他在以更为凝炼与非本己的方式在直接感受这种本己时间。时间与关于时间的禅思,在我看来是梁先生创作作品的动力来源之一。梁先生的艺术,启发我们进入非本己的现时性的时间。我想,真正令人心情激动的时刻是,在自己的现时性时间中能感受到他者,在他者的现时性时间中能感受到自己。

“吟者,按弦取音,在指按处往来摇动,上下不出三四分。先大后小,一转一收。约四五余转,即收于本位而止。少则亏缺,多则过繁,故有恰好之理,以圆活完满为度[5]。”“元”的时间,是非本己时间中得以窥见本己时间的刹那,也是新的绵延的初始。泠然音生,出有入无,现时性的时间意识,似琴音,瞬出于自身,终将转向存在者的内构。梁先生将已然被自身情感渗透之处,缓缓拈出,空灵之中,实有指法,却又不能定拟。对非本己时间的感知,亦如是。

    
包茜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二日凌晨




[1] 引自《溪山琴况》170页,(明)徐上瀛著,徐樑编著,北京,中华书局,2013.10
[2] 同上,130页
[3] 同上,48页
[4] 用eigenlich(本己),是要强调让事物按其本来的样子显示出来。
[5] 引自《万峰阁指法閟笺》,出自《溪山琴况》199页,(明)徐上瀛著,徐樑编著,北京,中华书局,20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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