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nghART Gallery 香格纳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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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平庸才是正确的

邬一名和贾布对话 采访: 贾布 2012

贾布:回顾一下你这些年在香格纳画廊做的个展,第一个是从1997年开始,然后是99年、2002年、04、05、06年。我注意到,从2006到这次2012年的展览之间,有6年没有做过个展,这6年你在干什么?
邬一名:这也是我在问自己的问题。最近这几年,我自己从心态,价值观上变化比较大。我原来差不多是两年左右做一次个展,这是一个比较正常的频率。前些年做作品的时候,基本就是凭个人兴趣,表达我对中国艺术,对西方艺术的理解和思考,就是觉得这样的做比较有意思,但是不会去想这些作品它最终会形成一种什么思想,给观众会带来什么进一步的思考。

贾布:你这个“前些年”是指什么时间?
邬一名:应该是在2004年之前。2004年,我在国外做了两个展览,也看了很多作品,当时就在琢磨:别人为什么画成这样?他们到底想说什么东西?这个和我做艺术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你知道,我们这种学院出来的大多数都是重技巧、重视觉。我从小受到的艺术训练就是强调这些,对当代的哲学思考是不够的,完全是形式主义大于一切。这是我这几年一直在反思的事情。

贾布:我觉得你早期的作品,2001年左右的那些,比如仕女旁边画一个手机,虽然你今天再看会觉得它比较幼稚,但是它的思维方式显然还是当代艺术式的。
邬一名:我当时是比较认可这种方式的。首先我觉得这种陈列方式还是比较视觉的,就是比较好看。另外,也比较能够说清,说白了就是让大家看的懂、能理解,我自己当时可能就是停留在这样的层面上。我现在回头看的话,当然觉得这个层面还是太简单,太符号化了。
邬一名:我觉得当代艺术最有意思的地方,它跟传统艺术、古典艺术的区别,就是它的非视觉性,或者说它所强调的一种哲学意味、思辨意识,就是一种西方现代知识分子概念,对大众社会有干涉、有交集、有反馈。

贾布: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和你正好相反。因为这几年我跟艺术界脱的比较开,看作品的眼光可能反而比以前更从容。以前,我看艺术好像是带有社会责任感,这是一种媒体人本能,人一有责任感就沉重了。现在我是一个更纯粹的看客,心态很轻松,我自认为有一点旁观者清的意思。
我觉得现在的艺术的问题反而就是在于大家认为这是一件靠思想家的工作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不重视视觉。或者说,当代艺术到底是意识形态问题,还是审美问题。我不是艺术专业出身,在这个大环境里滚了几天,在很长时间里我相信艺术就是意识形态,只有观念是成立的,因为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在和我谈观念。
但是你到最后你回过来看,你会发现打动你的东西除了它的观念之外,视觉上一定是要能过关的,作为艺术这是最起码的标准。否则的话,艺术家如果你的思想那么有力量,那么强大,那你就写一篇文章、写本书好了。艺术家所要表达的那些思想,在哲学领域基本都被N个人表达过了,有什么必要在艺术层面,用另一种方式重新说一遍?还说半天说不清。
只有你通过视觉艺术的表达方式,通过艺术语言而不是文字语言,可以表现出文字无法传达的张力,这时它才有存在的必要和价值,所以艺术品的形式感一定要有。
邬一名:你说这个我还是不同意。你说技术重要,那么如果没有技术,艺术作品就完全不成立了吗?

贾布:我们都被绕进去了。但是我知道为什么我们会纠结这个概念。你是从一个技术很好的艺术家的身份出发的,你不在乎你已经拥有的那些东西,所以你觉得技术不重要。而我是一个门外汉来的,从进入艺术圈第一天起就被不断被人灌输各种“观念”,以至于很长时间里我以为艺术就是观念。但现在我觉得观念太容易了,把观念用艺术的方式表达好,有力量,那才是本事。所以,我们对这个事情的分歧可能没有这么严重,但是我们都用了矫枉过正的表达方式。
邬一名:我把你定位为一个艺术家之外的角色,你看艺术家的作品,你会觉得如果抖机灵,就是现在所谓的“点子艺术家”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包括他在作品中表达的一些哲学意味,在哲学家那里已经说得很明确了,看文字会更加的有力量。
尤其是中国人,历来喜欢标语式的、语录化的语言,它确实简单、明确,人的大脑就是用语言来思考的。所以艺术家如果这样做都做不好,那么你应该至少形式上让我舒服。但是我个人认为,一旦他的作品的形式感让你过于舒服了,你体会到的可能就只有他的形式感,这个就已经使它成为一个失败的东西了。
我过去会同意你的观点,我觉得至少那个画面挂在那里,让我觉得不难看,还能看上几分钟。但是现在已经是图像泛滥的时代,这种形式感意义不大了。

贾布:形象本身也包括了趣味。
邬一名:这个趣味就是一种小趣味,你说的形式感的趣味就是小趣味。像吴冠中的画,吴冠中如果再画他的那些东西就意义不大,他只有在特定时代里画出来的那些特定的作品,才有意义、才会启发人。
比如说我自己画一个线条,就是觉得舒服,几个同道也觉得好,收藏家也觉得好,一般人画不出来,通过我这么多年的修炼,我到那个份了,我就很爽,很厉害。但是个东西也就是对我个人有意义。我周围也有很多艺术家是这样,他也是一个好的艺术家,我也认可他们。但是这种认可一定是建立在一种开放、多元的艺术观的基础上。
但是我对我个人又不完全是这样考虑的,我觉得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我指的是现代知识分子,尤其是在中国现在的这样的现实状况下,我觉得我个人应该走另外一条路,就是如何真正地回到个人化的表达上。比如说画一个朋友啊,你通过画面的一种气质、语言、结构,你同样能够体会到某种现代人在我们中国这个社会里面的那种情怀,那种感觉。我觉得这会更加地有人文主义的关怀、又有开放的东西。
因为所谓的传统艺术,或者说古典艺术,其实一直避免涉及过于宏大题材的,它一直强调所谓的技术或是某种文人气啊。我们中国人喜欢说的中国绘画界里面说的水墨精神,但是它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贾布:目的是什么?
邬一名:目的就是你能不能通过你的作品,或是通过你的人文气来表达你的社会观点,比如讲一个事情,我们是用道理来说而不是吼、不是像孔庆东那样用骂街的形式来表达。

贾布:你大学里就是学国画的?
邬一名:对,中专和大学都是。但是我在大学里几乎不画画,觉得特无聊,那些山山水水、花花鸟鸟,跟我没有关系。

贾布:你看不上它,但是你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邬一名:对。但也是因祸得福,那时候画的好的一些人都没有了,整个学校画的好的,传统画的好的,包括油画、古典画的好的现在都不见了。我觉得他们的思维变成一种惯性,那种“好”变成了他的枷锁,他很难把自己的这些“好”扔掉。
现在倒过来想想,包括现在一些50多岁那帮人,他们觉得最激动人心的还是80年代,比较纯粹,完全不讲钱,画画的时候不会想到好不好卖,没有这样的概念。现在的艺术家多少都会考虑到这些东西,作品是不是要做得更精致,材料上是不是要用的好一点,这样作品就会比较好卖。
我在那个时候的想法也是很纯粹的,就是觉得有东西要表达,当然也是受了85’新潮那些思潮的影响,觉得有必要在我的这个领域里表达一些想法。

贾布:你的领域是指?
邬一名:就是中国传统绘画的领域,中国画。我当时的出发点就是:我们今天怎么站在现代人的角度上来反思传统?所以我那个时候有很多作品里面都有古人的形象,但是又不是纯粹的古代的风格,是一些经典的绘画或者雕塑上面的古代形象和图案,放在我的画面里面,但是又不是照抄,不是用古人的那种语言来说的。比如古人讲的是线条啊、笔墨啊,我觉得这些完全不是这个时代的工具,我想用与我的时代有关的工具来重新梳理那些传统。
搞中国传统文化的人,都很容易产生一种崇古心态,因为中国的古代太辉煌了,中国文化成熟期间很早,象我们现在这些处于文化没落期的人就很羡慕古代,因为大家希望自己的文化最好还是能够处在一个世界的制高点,有那种错觉,恨不得都穿越回去算了。

贾布:回到我们一开始的问题:你这6年在干什么?
邬一名:这个6年,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个比较痛苦的时期。
刚才也说了,我从05、06之后,就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画一些表面的东西,有时候会为技术,画面而沾沾自喜,别人觉得这个画画得好,这幅画,挺赏心悦目的,但是我觉得那个东西对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在这几年里,首先我看清了一点,就是看清了自己的艺术的路,我现在会选择一种个人化的方式来创作。其实最早的时候,我也像80年代的热血青年一样,觉得自己可以在艺术上有所建树,能够改变过去的某种思维方式。

贾布:想改变世界?
邬一名:这倒没有那么狂。但是发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现在越来越清楚,在一个强大的社会系统和历史形成的思维结构里面,像我这样的一个小小的搞艺术的人简直是无足轻重,像蚂蚁一样。所以我才静下心来从另外一个角度,一种更个人化的角度去考虑,不再考虑更宏大的东西。

贾布:你早期比如说古代仕女和手机共同构成的那种画面,选择的符号都是有标志性的,说明这个艺术家对全局有一个宏大的欲望,有一种要和世界对话的野心在里面。但是你现在的画,比如画静物、画周围的朋友,内容更广泛了,但是你有没有担心这样子会让自己退守到一种像我们说的小文人情趣里面去?
邬一名: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这样看这个格局问题的,我很难再像80年代时那样思维,那个时代大环境的精神压抑有一个突然的解放,很多人都在发自己的声音,要为这个社会、为这个民族表达一些东西。
但是越是到了现在,社会的步伐在往前走,导致非常重要的变化就是每个人都越来越个人化。他发的声音、做的事情,越来越不太在乎那种所谓的抱负或者情怀。最典型的比如打网球的李娜,她在媒体上两次强调自己的奋斗跟国家没有关系,她说我是为我个人奋斗。那你说她是格局大了还是小了?
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预设了一个前提,为国家就格局大,为自己格局就小,这跟人文精神是相悖的。

贾布:哈哈,我说你格局变小了你就很警觉。那我们换一个说法,不说格局大小,换成说宏大叙事和私人叙事也可以。总的来说,我觉得你的作品的倾向性越来越内收了,就是你把视野从时代收回到了你自己、你周围朋友上面。
邬一名:这个没错,我是这样考虑的,我现在并不想过多的讨论一个所谓的公共话题,而是想讨论我个人的话题。我觉得一个个案,比一个笼统的百分比更有意义。

贾布: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人在年轻的时候多少都会有改变世界的欲望,你发出了一个声,希望有个传声筒让更多的人听到你的声音,为了让更多的人听到,你就会选择一些更多人关注的话题。
关注点从公共话题到个人话题的这种转变,可能跟年龄有关。比如对我来说,成长就是意味着我越来越认识到自己的平庸,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这时候,你早年那种想要很多人听到你声音的欲望就慢慢的收掉了。
邬一名:这个我觉得因人而异,像蔡国强这些人,你说他年龄大吧,但是他越来越有干劲。
贾布:蔡国强嘛,他一直处在打鸡血的状态。成功这个事情本身就是不停的给他打强心剂,所以他会越来越HIGH。但是大部分人没有到那个份上,这时候随着年龄自然的你会越来越内收。
邬一名:这个就要说到,因为你是一个媒体人,你这种思维方式也是很媒体的,因为你会关注一个非常亮的东西,然后其他的暗一点、再暗一点的就忽略不计,这是媒体的特点。媒体的宣传、光环一定会集中在社会的少数人身上。但是你要说这些少数人就代表了整个社会吗?肯定不是这样的。

贾布:我感觉到你在批评我,可是我没明白你在批评我什么。
邬一名:你的特点,做媒体的人的特点,强调共性而忽视个性。但是我的立足点是,个人应该得到尊重。个人化的东西,他并不一定能够领导时代,或者具有代表意义,都没有。但是强调这是一个独立的人格,他在做一些个人的事情,可能我们不喜欢、不懂,这无所谓,他在做他的事情,形成他的一个生活的哲学。如果媒体都这样思考,中国就比较好玩了。如果从这个角度考虑,我现在的作品还是有一种大关怀在里面。

贾布:可是,如果从你的作品来看,1998、99年画的仕女,然后有我们前面提到的仕女和手机结合的那一批,之后有自由女神像、博伊斯,还有一些穿黑西装的男人,时髦女郎等等,至少持续到2008年,所有这些人物,都是没有面部的,也没有背景和细节。这种刻意模糊掉个性的方式,本身就是在强调一种共性。
比如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是你的朋友吗?
邬一名:这批画基本都是在08年之前画的,当时画了有几十张吧,现在画的很少。就是一些我认为的一些白领形象,西装是男的,女的么很时髦,穿各种时装。

贾布:那么不是具体的人?它还是一种抽象的形象?
邬一名:你可以这样理解。我不擅长纯抽象,我觉得从概念上说,我画的已经够抽象的了,我是讲某一个道理而不是描写某一个人。像画面上我故意画的倾斜一点啊,有一些人还画成了一个痛苦的造型,一般人做不出来的那种造型。
我周围也有白领的朋友,有房有车觉得他们的幸福指数也不太高。

贾布:所以把他们画的看起来很痛苦?
邬一名:对,但是表面上看起来又蛮风光、蛮漂亮的。
这是我们整个现代社会运作的一个好方法,否则哪来这样发达的商业啊。你这件衣服5万块钱,我这个50块钱,为什么这么贵?你得建立一个体系,设计师、做工、影响力、认知度啊,给你的荣誉感等等的附加值,50块就变成5万块。如果你真的回到理性,这些肯定不是人生的必须品,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才有这样的思维。
但是生活不是这样的,生活常常不是通过理性、逻辑和知识构成的,生活是通过你体验的一些东西而构成的。

贾布: 当然大家会习惯性地去批判白领的生活方式很可笑,但是白领有白领的生活体验啊。比如我现在的工作,我完全可以不进公司,在家工作,都没有问题。但是我就特愿意去上班,因为在家里呆着的话明显感觉我的时间是失控状态,到晚上回顾我的一天,经常发现我是虚度了。比如我想好我今天早上起来去图书馆,下午要去见一个朋友,按理说,如果你一天安排两件事情是非常滋润、非常休闲的,但是我会拖拉到图书馆快下班的时候才冲进去,而这一天不知怎么就结束了,所以反而现在我觉得上班的时候朝九晚五非常好。

邬一名:你是典型的那种现代人的焦虑症,你会觉得在家里无聊。
贾布:不是无聊,我有安排,比如我在家里我不需要看电视,但是我电视打开就会不停的看,就是整个处在一个失控的状态。我现在强烈觉得时间需要被某种东西来管理和约束。
邬一名:这个就是现代文明的一个滑稽,我现在作品有很多就是这样的,我画荷花就要把意义去掉,我就是画某种结构。

贾布:你觉得这一天不需要什么事情,不需要意义?
邬一名:对,你所说的这种意义非常可笑,我们一直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不要虚度光阴啊,这些都是所谓推进社会进步的阴谋。你如果倒过来看,如果明天地震或是什么星球撞地球了,这些事情就毫无意义了。我很多的作品就想还原这种东西,人就是平平凡凡的人,我的朋友不具有非常强烈的悲欢离合,那不是常态,常态就是面无表情,荷花也是的,它就是一个荷花。

贾布:那么你自己的生活呢?你觉得你生活中有这种焦虑吗?
邬一名:当然有了,我如果不焦虑那我就超凡脱俗了。

贾布:你表达这个问题,不是因为你超越了它?
邬一名:只是我认识到这个问题,超越不超越,我们80岁再谈。

贾布:你很焦虑,你又知道这种焦虑是基于一种阴谋,但是你自己怎么面对这个事情呢?
邬一名:很难,因为你既然是一个社会人,你很难完全脱离社会,所以你如果高调的说我走天下去了,我完全跟这一套俗不可耐的游戏规则不玩了,我想这就要做到比较大的理想了。通过我的艺术,至少来说服我自己还有另外一种思考。但是我做的好不好、做到位没有到位,我只能尽量的努力吧,这是我的理想。

贾布:你在画那些白领的同时,还有一些烛台的作品,那个西式的烛台,不像是你家里有的东西啊?
邬一名:那个很意思,是在德国,一个德国朋友陪我去逛古董商店,我说这个东西很好看的,他说这个我们以前家家户户都有的。至少有两个德国人跟我说:他们点烟的时候不能在烛台上点,如果在烛台上点烟的话就预示着一个海员会死掉。

贾布:那么这个烛台在你在你的画面当中是什么角色?
邬一名:我认为这个就是跟上帝举行的一个仪式,我把烛台画的很神圣,就像自由女神一样,是一种信仰。我那时候画烛台,画自由女神,包括画了一些白领穿着西装做出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动作。那个时候我很困惑,我们到底是在想什么东西?人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个世界?当然我在画画的时候不会这么表面地提问,但是不代表我不思考这些问题。

贾布:这种思考和你《新宗教》的那些作品有关?这个想法很宏大啊。
邬一名:对,那个大概是三年前了,做了自由女神和博伊斯,那时候我正在考虑比较宏大的问题,寻找新的信仰。

贾布:是为你自己寻找信仰,还是为这个时代寻找信仰?
邬一名:都有。博伊斯是艺术圈的信仰,谁都知道他影响了整个的艺术理念,我做的博伊斯的雕塑也是没脸的,但是来的人一看都知道是博伊斯。我当时在问:为什么中国人都去看老外马首是瞻?如果放一个齐白石就没理睬了。博伊斯是非常说明问题的,同时也说明我的疑问:我们到底在想什么东西,所以那个作品叫《新宗教》。
贾布: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的话,这个系列的作品可以拓展出很多的东西来。
邬一名:是的。那个时期还画过戴安娜、画过著名服装设计师。这些跟自由女神的道理是一样的,是我们的崇拜的对象,我们向往成为的那种人。就像你们媒体一样的,要把典型人物、典型事件拿出来说。

贾布:但是你上次说,你不会画刘翔和姚明,因为他们跟你没有关系,但是你在画昂山素季。
邬一名:是的。因为这一两年里面,我的想法改变了,而且也比较坚定了。原来我画那些人,是因为觉得他们很了不起,最好的艺术家、最了不起的政治家、影响最大的女人,等等。但是这种影响都是社会和物质层面的,没有进入到我认为的一种真正的个人的心灵层面。
我这两天正在画昂山素季,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大的影响,而是说我很认同她的那种方式,她的那种精神的力量,她不是要用杀人放火的方式去斗争,她是用自己的一生在和独裁做斗争,用生命去实践某种东西。20多年为了她的某种信念一直坚持,这种力量太大了,我很佩服。

贾布:我还看到你给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画的海报,这个是怎么来的?
邬一名:那个画了以后被网上乱骂,说我完全是捣糨糊。那是吴亮策划的一个活动,因为他们开幕大概要增加一点文化含量,找了几个艺术家关于这个题材大家都画几幅作品,然后引起一些话题吧。因为我没有看过这个片子,就拿了剧照,完全没感觉,脑子里面想到周润发就是许文强,所以我就画了许文强,许文强这个形象太深入人心了,他的黑西装白围巾,礼帽。他们觉得还可以就通过了。

贾布:我还挺喜欢那张的,可能就是因为人物没有脸,否则的话这个叙事就太明确了,明确就不好玩了。
邬一名:这个还是要看对象的影响力。比如我要画你,如果画成没脸的,——这个当然是我很擅长的,但是结果就变成所有的人莫名其妙,没有人能认出来你,就无效了。不过这个也没有关系,只要我知道就可以了。

贾布:无论如何,脸、五官、表情、都是最能直接传达出信息和情绪的东西。但是你画的人没有脸,如果别人也能看出来你要说的东西,这个还是挺厉害的。
邬一名:传统国画的标准,第一句就是气韵生动。强调气韵生动而不是讲造型准确,这跟西方的方法不一样的。中国的这套美学和思维方式,还是强调整个画传递给人的某种东西,所以在这个上面我就多用一点力气,强调画面的某种感觉。
我一直用这个方法,就是整个画面让你第一眼有感觉,这个在我的画里面很重要,然后具体的形象、细节我可以忽略不计。

贾布:你现在画你的朋友的时候,就都有脸了。
邬一名:是的。我最近画的都是有脸了。我现在画朋友,我并不会特别强调他的某个特征,这个人和那个人不一样的特点,让他们能明显地区别,这些我都无所谓。我只强调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朋友,可能他的性格里面有吸引我、或是我喜欢的东西。
我也反对某种个人主义的东西,这些个人主义他并不是把自己放在一个现当代的时代里面去思考自己的,他更加因为自己本身的经历,比如说他怀才不遇,或是特别的成功,通过这个角度他来定位自己的思想言行,或是他希望回到古代,或是希望更穿越未来。我觉得这是我比较反对的东西,你理解吗?

贾布:不理解。
邬一名:怎么说呢,我特别欣赏那句话,用常识思考。我觉得我现在做的,画我周围的朋友,或是其他我画的东西,我都想尽量归到一个常识性的东西上面,去掉一些所谓的表面的“美”,所以我在画的时候,会把我的朋友表情抹掉。很多情况下我们对脸的表情、对漂亮都是有设定的,关于五官应该怎么样、眼睛应该怎么样,这种导向带来的审美也好、知识结构也好,有时候我觉得非常的荒诞,但是大家都认可这样的东西。


贾布:你这个没有面部细节的作品跨越了你作品转变的前期和后期的两个阶段,而后面就算是在画朋友,也是尽量抽离掉那些具有概念或者是指向性的东西,比如表情什么的。是不是你一直通过绘画在寻求一种世间的绝对真理?
邬一名:有这个,你这个说的非常好。但是以前画的很自信,我现在没有这个自信了,我觉得就是我后面再相信那个绝对真理的东西有一点抽离了,比如说我做自由女神,我画烛台。

贾布:你觉得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退守?
邬一名:无所谓,这是自然发生的,随着我思考的一个变化,我的经历的变化,我就这么想了。如果我要去考虑每天思想要往前进一步,这跟我的初衷就相反了。

贾布:你的初衷就是不进步,就是随便?
邬一名:我的初衷就是更人性一点。

贾布:欲望也是人性的一点。
邬一名:我没有说不要欲望。

贾布:进步也是欲望。
邬一名:退步难道不是一种欲望吗?

贾布:这样的话不就变成无可无不可,怎么都行了。
得了,我们进入抬杠程序了。我们重启一下吧。
所以你对所谓绝对真理的这个话题,放弃了原来得那种表达方式?

邬一名:可以这样说。

贾布:然后是一种更内敛的方式来表达?
邬一名:有可能,我很佩服有一些艺术家,能够始终如一的在他的思考层面上不断的深挖下去,我肯定不是这一类型的人。

贾布:所以你要不断地更换方法论,但是最终的那个意念它是没有改变的。
邬一名:对。

贾布:你作为艺术家追求的这种真理是更抽象化、更理念化,抽象到你自己也没有办法描述它到底是什么?
邬一名:能描述清楚的就不是绝对真理,那是一种绝对概念。

贾布:你的创作材料,一直都在宣纸上创作吗?
邬一名:基本上,一直是画宣纸的,没有画过油画布。我当然没有明确的总结归纳过自己的这种方式,但也的确有一种理念,就是说觉得这个材料还有很多挖掘的余地。

贾布:我2001年采访你的时候你还没有结婚?
邬一名:没有。

贾布:你现在的太太,后来没换?
邬一名:没换。你看你这个问题,好象换了很正常,不换就很奇怪。所以现在不正常的事情变成正常的了。

贾布:换不换都很正常,对人性而言,这是很正常的。
邬一名:这就跟文明违背了,如果这样不是又倒退了。

贾布:你这个人,你一会批判我们所遵循的标准是时代和社会的阴谋,一会又谈文明的倒退,觉得人人遵守的标准就是一个类似于真理的东西,包括我们今天所有的谈话,你的标准都在不停地弹性变化。

邬一名:不是标准在变,就是我在矛盾,某个领域我是固守某一个标准,另外一个领域是另外一个标准。
我认可的某一种绝对的标准就是:只要是流行的东西都有问题。包括流行的换几个老婆,如果现在不流行这个,那我说不定就觉得从一而终是有问题的。

贾布:我知道了,你的真理是拧巴!
邬一名:对,你说对了,就是要对着干的。

贾布:你前面一直在明枪暗箭地批评我,你一说这话,我突然对你的批评都释然了。
邬一名:对对,上海话说,就是靠这个扎台型的,如果没有对立面你就无足轻重了。

贾布:你这句话反过来理解就是,为了体现出重要性,我就一定要给自己树立对立面?
邬一名:世界就是这样的,刘翔跨栏也是的。

贾布:你这又是抬杠。我也有过这么拧巴的时候,不过是在青春期。很难想象你现在这个年纪,还处在这种拧巴的状态里。
邬一名:我一直标榜自己是老愤青。我的思想要保持这种老愤青的状态,但是我的行为方式还是强调文明礼貌的。

邬一名:这张画上的这个人,宋海冬,他1993年就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在中国它是最早做装置的人之一。现在你看到他,像个出家人一样,研究传统艺术,他是一个典型的一个有智慧的智者。但是大多数人没有看到这一点,觉得他倒退了、或者觉得他越来越不重要了,其实是他玩的方式你不理解,但是普通人常规思维会否定他。我画他就是因为我认可他的价值。

贾布:所以你画什么,完全是取决于你对绘画对象的认可?
邬一名:那是当然,内容非常的重要。

贾布:这里面有一个挺纠结的问题,比如说介绍宋海东这个人,讲述他的故事,你只要三句话就可以把他的故事勾勒出来,这个人在我头脑中基本上就有大型了,因为你的介绍抓重点抓的很准。
但是你说通过绘画怎么抓他的重点?你不可能通过这样的一个画面让观者看到这个人背后的故事。
邬一名:对,这个就是视觉艺术的弱项。文学可以像《红楼梦》一样的,把贾宝玉写的这么形象,你可以非常地了解他,但是绘画不一样。
这些画里面,画的是朋友,但也是我的状态。因为这些朋友跟我有某种理念上相通的东西,比如说保持自己的观点,不管这个观点是不是对,进步还是退步,反正就是坚持自己的东西,个人化的东西,这都有价值。我描述这些人,是通过他的常态化来界定某种人性当中永恒的东西,而不是那些起伏的,我不会描写他结婚了、离婚了,感情波动了怎么样怎么样,这都是我要撇开的东西。

贾布:艺术很难做到这种叙事的故事性,倒回头说,我现在写艺术会遇到一个反面的问题,就是对于写文章的人来说,把一件事情说清楚非常重要。
邬一名:要把艺术说清楚正好就是一个很荒诞的事情。
贾布:对,这两者根本就不是一套思维方式。我有迫切地把一个事情说清楚的欲望,但是我又知道这个事情它说不清楚,艺术的力量就是在这些文字无法到达的地方,在那些空隙里产生张力。

贾布:你上次说“我的艺术有没有价值,是取决于我明天还是不是艺术家,能不能坚持,如果明天不做艺术了改做生意了,那么现在这些艺术就是毫无意义了”。
邬一名:我这样说过吗?

贾布:有录音为证。我回去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你这个话的逻辑在哪里?
邬一名:我这个人根本就没有逻辑,我是一个逻辑混乱的人。

贾布:但是你不能拒绝逻辑,我们之所以在这里谈话,目的都是为了理清逻辑。邬一名:不是理清逻辑,是通过逻辑明白一些目的性的东西,比如通过你我也可以更加清楚,因为你等于也帮我理思路,我应该怎么做,我人生应该是什么样的方向,说不定你一句话就点醒梦中人。

贾布:这个压力太大了。就是说你艺术的价值是,你是以作品为艺术还是以你的人生为艺术?
邬一名:我更多是以态度为价值,就是不要太物质的去思考问题、思考这个社会。所以你刚才说进步我其实我是不太喜欢这个词。不要用进步观来思考我们的生活,就是我的价值观。
邬一名:我觉得更朴素一点,回到人的本原的东西,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该怎么生活,而不是过多的被这个时代里那些炫目的东西给毁了。

贾布:对时代保持警惕?我觉得你一直有这种警惕感的。我这两天又看了10年前我采访你的那个文章,当时你住在莘庄,你说会不愿意感觉有成功的感觉。这种警惕感在你身上仍然有?
邬一名:警惕感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必须有的东西。

贾布:那么具体地说,你对什么警惕?
邬一名:对整个社会的发展状态。

贾布:再具体地说,你是不是对成功,或者说成功感警惕?
邬一名:成功感。成功就意味着被认可了。

贾布:对,但是被认可的程度千差万别。比如说今天一个扫地的阿姨看你这个画,觉得画的真好,这个是被认可,但是这个认可在现实当中不产生结果或是不产生价值。如果被一个艺术界里当中很权威的人认可,那就可能导致很大的结果。
邬一名:如果一个艺术家做作品,不稀罕被认可,换句话说,不是冲着成功,那你都没有必要做展览,只要三五知己、家里人看看好了。你既然要展览,要扩大你的影响力,那就是一种追求成功的方向,肯定是这样的。在这个基础上,如果你的作品还能够影响更多的人,引发他们的思考,我觉得这种成功应该人人去追求的。
但是作为生活层面上,这个成功或许能够带来的金钱上的好处、社会地位等等,这个倒是要警惕的,否则就会要被这些东西困住。

邬一名:现在别人看我,觉得看上去还很小,其实我觉得是幼稚,我的脸没有显示出很擅长社交的脸,在社交场合经常词不达意。
贾布:词不达意是是表达力有问题。
邬一名:所谓表达力就是在合适的场合说合适的话。

贾布:不对,表达力就是准确的说出你脑子里面想说的事情。你现在主要社交渠道是什么?
邬一名:基本上是一些好朋友交流。但是我现在希望我的社交圈能更小一点。我还是有野心,因为随着年龄上去,就觉得时间没有这么多。我需要家庭生活、需要我自己调整。我更愿意该把时间用来进行更有效的交流。

贾布:明白。
邬一名:我周围的同龄人很多,我发觉随着年龄增长,这些老朋友们身上,我看到很多人的惰性,这是我警惕的。

贾布:沿着惯性往前走的惰性?
邬一名:对,这个东西没有对与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

贾布:所以你要缩小社交圈?
邬一名:不是说小,最好再转方向。比如说我过去跟外地的艺术家接触不多,我现在有机会尽量更多地跟他们接触。更多一些。包括像你,我现在还是希望更多地进行这方面的交流。像你今天给我提供很多的东西,比如警惕这个概念,原来可能没有想过,这个就比较有意思。你要知道好吃懒做是人的本性,懒不光是生活懒,思想也会懒。

贾布:你有没有担心过,当你的社交圈子,不管是转向还是缩小,有没有出现过这种社交焦虑?
邬一名:我跟当代艺术圈的关系,从来没有很密切过,从来不是一个中心的人物。我和朋友基本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贾布:我在那个文章还看到一句我当年写的话,你是“果然是一个在N个展览上见过人N次的脸”。这句话特别有我当时那种一个小屁孩刚刚混进艺术圈的沾沾自喜的感觉。我对这种沾沾自喜的东西一直很警惕,但还是不小心就露出来了。
邬一名:啊,是吗?但我觉得那句话是在讽刺我,说这个人你看已经艺术圈挺脸熟的。我经常会这样沾沾自喜啊,按照你这样说的话,我马上要拿块豆腐撞死算了。我经常跟别人说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多么的与众不同啊。不下有一、二十个场次里我夸张地跟别人说过我小时候从来不用上画画课,而且反复说。这里面一定有沾沾自喜的成分,但是我说这些事情的目的是强调那时候的教育有人性化,个性化教育,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才可以让我这样的人出来,现在可能就没有这样的教育环境。

贾布:这个就跟你叙述的方式、叙述技巧有关,比如我的沾沾自喜就隐藏的比较好,包括你这个被写的人都没有看出来。
人都有叙说的愿望、表达的愿望、卖弄的欲望,前两天又有个很二的微博,一个女的说“真开心,两会期间干爹还来给我过生日”。大家都在骂,可是我其实还有点能理解,你说人要卖弄的欲望有多么的强烈啊,真的是挡不住的。只不过随着一个人越来越成熟,你知道如何掩饰它。比如你想卖弄你是天才儿童,但是你假装在批评教育体制,这实际上是一种生存智慧,因为我们内心里都知道沾沾自喜是不受欢迎的。
邬一名:是的,这是本能,作为一个动物本能跟文明的结合。本能一定有,一定会要说,但是你是一个文明人,你必须很好的掩饰,这不是虚伪,这是礼仪。

贾布:你有没有灭物欲的倾向?
邬一名:好象是有的。是故意的,比如说朋友到我家里来,喜欢一样东西,我偶尔会随意的说:喜欢就给你吧。
其实并不是说我们有多好的关系,好到可以两肋插刀的好朋友,我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太在乎物质的东西,我会用这种方法来克制自己的物质欲望,但肯定不是我的常态,这也是一种“我执”吧。

贾布:如果有灭物欲的想法,那你在生活方式上一定会有苦行倾向?当然,我们今天生活在这个城市里面不可能真正苦行的,我的意思是说,你内心有这种意识?
邬一名:那还好,我觉得没有特别必要克制自己,当然你不应该去显摆、去奢侈化的过日子,但也没有必要去为了某种理念折磨自己,这个也没有必要,你该怎么有将做什么事情。而且我还宣传你要享受你的生活,比如买名牌的衣服,为什么不能买?

贾布:但是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我们上次见面你说你自己骑自行车来,然后你的衣着一直是很简朴的,还有你这把十年前就破的露出海绵的破沙发,好像都会传达这种信号出来。
邬一名:这又是一个问题,我有时候刻意这样。但是我觉得这样做是因为我个人的问题,是因为我定力不够、智慧不够,就是我的心胸,我爹妈的教育都不够,我需要提升的一个方法。
哪天我克服了这个东西,那你弄把皇帝的宝座在我家里也没有什么。哪天你看到我们家有个乾隆的宝座,我就坐在宝座上面洗脚,那就说明HOLD住这个事情了。

贾布:人性天生就有被人关注的欲望,有一种在自己身上发掘优越感的本能,或者说你想要证明自己是不一般的。比如我大学毕业,做了一个记者,一开始觉得自己特别的了不起,是一个能靠文字、靠思考吃饭的人。但是你现在回头看,这个世界放眼望去乌漾漾一堆的主编、一堆编辑,一堆半死不活的媒体,你的那种状态跟一个小白领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实际上都是很平庸的,真的也就是这样一辈子这样就过去了,这个想起来挺悲凉的,但也就接受了。
邬一名:这是个好现象,这才是人生的常态,如果你像那个《穿PRADA的女魔头》里面那个主编那样,那多变态啊!
正常情况下我们都是平庸者。所以说,不平庸是不对的,追求不平庸是虚幻的理想主义,是海市蜃楼,而且是很危险的。现实就是平庸是常态,追求平庸才是正确的。

贾布:追求平庸才是正确的。我们就用这个做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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