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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存在的缺席---施勇影像《默片》

作者: 郑念缇 2012

不管影像者的技术如何灵巧,也无论对象如何正襟危坐,观者却感觉到有股不可抗拒的想往,要在影像中寻找那极微小的火花,意外的,属于此时此地的,因为有了这火花,“真实”就像彻头彻尾灼透了相中人---观者渴望去寻觅那看不见的远方,那地方。在那长久以来已成“过去”分秒的表象之下,如今仍栖荫着“未来”,如此动人,我们稍一回顾,就能发现。
                          瓦尔特.本雅明《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  

2012年11月一个凄风冷雨的傍晚,我在上海的一个空间里看了名为《默片》的十分钟的影像。影像本身是3分钟。一个人一生的三分钟。一个小工一生的三分钟。一个外国人一生的三分钟。一个艺术家一生的三分钟。一个孩子一生里的三分钟。一个消逝的三分钟。一个被描述的三分钟。一个艺术家的意图缺席的三分钟。一个三分钟叠加在另一个三分钟之上,再叠加在另一个三分钟之上,再叠加在另一个三分钟之上,再叠加、叠加、强化、延长,最后成就了这个《默片》影像。影像完整记录了一次三分钟的生命流淌,这是永不回溯、被艺术家发现、并放大拉长了的三分钟,它最后的时间刻度是十分钟。

生命里的三分钟通过艺术家的创作被赋予再一次的生命、这一场视觉经验以及因之造成的视觉记忆告诉我们:这个被永恒之气息浸染了的三分钟,不同于你生命长河里经历的其它的三分钟。就像经过上帝之手的人类和其基因,你将无法找到一个完全相同的复制来进行重复和叠加。你要警醒:这一次的三分钟将会不同于生命中其它的三分钟。从亘古到多年以后,它将与任何的三分钟都不一样,你要对它的独特性和奇特性充满信心。
              
《默片》里艺术家延长了时间的流逝。他放慢并且过滤了这个流走的三分钟。艺术家慎重的把影像里我们周遭可以看到和分辨的彩色洗弱,留下接近全色的一点点着色。整个作品唯一的一句话:你好!我叫奥古斯丁。以及观者若留心可以听到的风的过往声,离去的人的脚步声,都被艺术家拿掉了。这个作品最终名副其实的成为了默片。

看《默片》,我静静的在黑屋子里坐了两轮,就像读绘画时我们还是会情不自禁的琢磨画家的心思意图。我想让图像在我脑海里反复叠加强化重复,然后让我接近作品发生时的真相。
《默片》的主人公。
男主人公奥古斯丁是高个、年轻、英俊的美国艺术家,他不讲中文,一句也不会。来到这个叫上海的地方,参加一个艺术实践项目。项目是:身体边界。艺术家施勇和他是这个项目的搭档。美国青年将去一个建筑工地,在那里与工程队所有工人共同工作生活一个星期,与他们一起吃饭、工作、休息,交流,如果有交流并且可能的话。前提是工程队不会有人懂他的语言,当然他也不懂他们的。这是为探索在语言上完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人与人沟通的可能性。
女主人公是一个孩子。她站在破败的建筑旁。后面的几何形钢筋水泥建筑托起了这个女主人公被不朽了的柔软童年的三分钟。
《默片》的发生时间。
这不是一个预设好的场景。
奥古斯丁来到上海,项目开始。某个下午,《默片》作者和奥古斯丁路过工地附近的已经呈现破败趋势的老上海郊区院子,那些院子现在大半已租给了来沪打工的移民家庭。也有没人住的空院子、空楼,空工地。

走在有现代时间烙印的一个上海郊区的下午,穿过那些不现代的破败建筑,经过在这个强权消费时代因为生存要求不断迁徙且被边缘化的移民和他们的家庭。路过一个又一个被遗弃的院落,在一个冰冷的空楼前,《默片》的作者看到了一个孩子。
她独自伫立在院子前面,她的前方三十公分是一个高度齐到她的腹部,一人环保中空的圆柱;她的右后侧是一根从让人视觉不舒服的锐,三角形空楼梁的中部横跨的长竹竿,大片麻网搭着竹竿垂到地面,隔绝了空楼的废墟和院子外沥青小路的清冷。视觉记忆不断通过麻网的起伏翻动和孩子平静额头两边被吹起的细发告诉我们那是个有风的下午。这个隐形之力冷峻且富有规律的在画面上制造了平稳前进的节奏感。
青年人奥古斯丁走过这条每天要走的小路。他看到孩子,并决定停下来。青年人手里拿一个已经空了的4升装纯净水桶。面对这个孩子,他有与所有别的人交流上的原初问题:无法说他们的语言、貌似身体交流也影响甚微。24小时住在一个完全不能交流的环境,与不能交流的人工作生活,青年人备感挫折。但他看到这个明显也不是说他的语言的孩子时,奥古斯丁决定留下一会儿。这一段时间,风吹动孩子的头发往外且向上延伸。在画面里青年人可以明显的被看出内心忐忑,他手中的水壶与风的节奏无意识的切合了,它们都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晃着,开始时青年奥古斯丁并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善意的看着这孩子,孩子自然的成为了一个重要的画面元素。她非常确信、且具信心的站在自己所在之处。并不移动,对这个画面侵入者克制住了一点点紧张,缓和时间流逝带给她的丝丝不适、及情绪的不确定之感,她也鼓足了勇气抬头看过这个过客。他们的真正对望产生过一次,没有语言。
艺术家后来告诉笔者:奥古斯丁突然在貌似有意无意的对望里有了想要交流的勇气和具有了也许会交流成功的期待快乐,他决定试试他和她的交流的节奏和频道。他开口了:你好!我叫奥古斯丁。

孩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给出更多的可能性。再看他一眼,然后坦然望向别处,那是我们看不见的别处,是在画面里缺席的别处。艺术家没有把那个别处展示给我们。
这里有一处缺席。
奥古斯丁没有离开。
《默片》里的孩子已经体会到这交流。她把头埋到圆柱上,等待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悄悄瞟一眼青年奥古斯丁。她发现他没有走,于是她突然忧郁起来,她含了手指,再次望向不是青年奥古斯丁所在的远方,那仍然是观者看不到的远方,青年艺术家背对着观者看着孩子的右侧面。而我们只看到青年艺术家的背影及猜测那望向我们所不知道的远方的视线。在这里艺术家的所在和孩子的所在产生联系了。画面里的两个主角坚守原地。
缺席的观者后来看到的是青年人面部的缺席。

观者其实不会知道没有得到回应的奥古斯丁的感受。一切只是事后推测。观者可以透过画面的视觉呈现揣测追溯。也可以推断在经历过无数次身体边界实验的失败和挫折之后,青年奥古斯丁是否可以感受到一个接近天人的无翼天使的大度如如。无论如何,画面的记忆是:他决定试一试。奥古斯丁坐了下来。坐在圆柱旁画面底部水平的水泥台阶上。那是一个配合着破败空楼的粗糙的台阶。奇怪的是,也许因为一个青年艺术家和一个有着灵性气质的偶遇的女主人公的原因,那个粗糙的石板台阶在画面里不再让人觉得格格不入。我们所述的无翼天使站在画面的最右侧,她和《默片》进行到一半在画面正中坐下的奥古斯丁形成了默片主要构图。这时,我们看到了突然冲进画面的奥古斯丁的同伴,这是那在这里缺席的项目的重点人物小工。他的进入没有上下文。废除交流、不要对白,硬性植入。他坐在奥古斯丁的右后方,并带着烦闷的神色填补了《默片》中段左后侧的画面。

《默片》的镜头从女孩子的左侧面开始读取,观者看到孩子轻盈的坐上了圆柱筒,青年奥古斯丁满怀犹豫、忧郁的坐在她右下方的台阶上,无表情的小工坐在奥古斯丁的右后方。
  让我们来仔细回顾这道风景,从面对我们的右边看到左边:风舞动麻网、也飘扬孩子的头发,这个无翼天使非常自然的伸伸手甩甩头,脚在桶边自然轻盈的晃动着,显然她怡然自得。这个时刻穿着白恤,牛仔裤的青年奥古斯丁左手放在左腮帮下,望向女孩子所望向的我们不可见的视界。这一次他们的视线在共同的远方达成统一。一个深谙视觉秘密的观者可以发现这个时候他们又产生了的行动的统一和联系。这一次画面的两个主角坚守共同的远方。
在画面左侧构图伸出双手不断数算纠结的小工,同他无对白的介入结成一脉,面部无表情。在小工准备离开的一瞬,《默片》的三个人物望向三个方向,三处缺席。
  
小工站起身,无袖褂子配长裤毅然前行,观者看到背影走近左前方一个倾倒的花盆时,青年奥古斯丁意识到了这个与他24小时朝夕的伙伴要离开,奥古斯丁把头侧向他离去的方向,他的视线追随他,手、在腮帮下托着,但看上去他思索,忧虑、怀疑。青年奥古斯丁注目望向离去的人离去的方向。观者可以解读这是和他没法交流但是某一方面有所联系的人,对这个人的缺席,青年奥古斯丁就像对于他们的不能交流一样,困惑。
孩子这时望向了自己的前方,因她现在是画面的右边,她的目及所处就是我们画面的左方。奥古斯丁望向画面纵深的最远方,那是小工最后消失的地方,转角。
青年奥古斯丁收回视线,同时,孩子也把视线转到了他曾看过的画面纵深。这样奥古斯丁看向他的左边,视线所及是观者缺席的方向,孩子望向纵深。他们在视线上做了一个交换,接近同一的时间节点。我们发现这是他们又一次默契的在时间和行动上同时发生和产生联系。无翼天使望向他望过的,他回头体会无翼天使所经过的。
观者这时可以对整个画面有所了解了,青年奥古斯丁的右后方是杂草丛丛的灌木,倾倒的花盆横立灌木前。越过此时画面缺席的一条小路,我们看见一栋接着一栋的被废弃的空楼:空门空窗空落落的阳台充实了画面的整个左面,成为了一个具空虚效果的完整景深。
观者的目光看回画面,青年奥古斯丁决定看看这个使他决定留下来的孩子。托腮的动作没有变化,他把脸转向左边抬头看她,这时孩子把视线转向自己的正前方,那是观者的左面未知处。她和他都表情放松。但明显这时青年奥古斯丁更加失落了,观者可以分析,首先他缺失对白的伙伴离开,对于这一次别离他有点失落。其次,他想从孩子的眼中看到对于他留下的认同,她继续飘忽的视线没有给予青年奥古斯丁所想要的预期,青年奥古斯丁决定放下托着腮帮的手,他的表情瞬间产生变化,嘴角不再翘起,变得平行。这时《默片》的镜头在孩子的头部放大,风继续舞动她的细发丝,她的表情望向她的偏左前方,那是离奥古斯丁更远的世界。但是,她突然回头。这一次她穿过麻网、横杆、 空白的墙望向了她的右边的远方,观者看到她转头、看到被风舞动的杂草小树。此时,他们都被吹向奥古斯丁离去的方向。
青年奥古斯丁离开了。
这是一次重要的缺席。
这一次奥古斯丁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前方,通过他离开的方向,我们可以看到那一条小路了,还有一辆无人认领的标志工业时代的没有生命特征且无魅力的小面包车。因为《默片》它也褪去颜色。更重要的是,观者再也看不到青年奥古斯丁的面部和他的神情了。他的背影朝着他决定的方向侃侃前行,孩子望向奥古斯丁离去的方向,整个过程她都没有转头,这一次,最后一次,她和奥古斯丁望向同一个远方,奥古斯丁动态,她静态,青年奥古斯丁望向的是自己的前方,她望向的是奥古斯丁远去的远方。画面里的两个主角再一次在身体和时间节点上达成了统一。
拿着空桶的奥古斯丁步履坚实的前行,他走向画面左边的纵深处,背影消失在拐角,消失在那个缺席的拐角后面,并且通过自己的背影完成了最后的缺席仪式。

画面左前方空掉了,孩子转回头望向缺席的观者。只一瞬,她觉得已无可望,于是看回自己的前方。
就在这个环节我们发现了孩子和青年奥古斯丁的交流和联系完美达成了。在这个他们一生的三分钟里他们互为背景和上下文,两个人的三分钟叠加成功了。
画面遁去。结束。
小工、奥古斯丁、无翼天使、陪我们坐着观看别人人生的同伴。当人生成为一个接着一个的缺席。
正如《默片》所记真实。
一次旅程,哪怕是三分钟,也成为一次具有意义的为了存在的缺席。
    

《默片》艺术家在拍了少数几天让人没有希望的无沟通和联系的身体边界的探索,在成人那里彻底失去交流、联系和希望之后。却在上海郊区的一个空巷边上收到了上帝的一个礼物。
让我们再次感谢那个无翼天使。
一次作品完成了。

2012-12-06
于北京 实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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