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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的幸福

作者: 闫冰 2013

我只信赖我自己的所见所思,它是我接触世界的底气。反过来,在漫长的积累里,它也在从不间断地塑造着我。

黎明时分,我离开了村庄。天还没有亮,只是有些微光,曲折的小路一直向山湾外面延伸出去,我背着行李和粮食,顺坡而下。如果是春夏季节,这时已有鸟儿开始鸣叫,如果是冬天,就会宁静的似乎只剩下自己。秋天雨水多,经常是前夜一场大雨,地都泡透了,下坡的土路被雨冲的光溜溜的,得侧着身,小心翼翼的走。一切还没苏醒,人们也都在沉睡,偶尔会遇到睡不着觉早早起来走路的人,或者和我一样起早赶班车进城的人,离得很近了才发现对方,影影绰绰里两人同时重重地咳嗽一声。班车会经过几里外的公路,那里有三户人家,有一座石头水泥做的小桥,我就把行李卸在桥头,站在黑暗里等,不用多时,就听见一声声刺耳的汽笛由远及近,心里一阵阵紧张和激动。

我就这样一次次离开村庄。

少年时母亲说我心野,说我心里长了草,因为我总是想往外跑。其实是少年爱学艺,见到各路艺人做活,就喜欢走近去看看。记得曾经爱胡琴,想跟一位戏子学拉琴,都说好了,结果在一场大雨之后,那位戏子和人私奔,远走高飞了。我只好继续专心学画,可际遇渺茫,视野又闭塞,我能看到的,无非是乡间小庙里的壁画和各种年画,远处传来的消息总能在我心里产生回响,于是对外面更大的世界充满着幻想。有了念想,就想走到很远很远,然而学艺的路漫长而多艰,我像打关一样一步步往外走,在身上的钱透支之前又匆匆返回。返回来就继续念书和种地,种地有种地的好,多么具体的事啊,汗水和果实总能给人坦坦荡荡的欣慰。这种欣慰感会一代代遗传,像是基因,以致我们从小就会干农活,好像耕种收获就是我们人生最大的课业。然而,我不怕劳累,却忍受不了四季原模原样的轮回,这无数的轮回带走一代一代的人,大地还是原样,看不出发生过什么。

我终究不自觉的走神,累的不行时,我会坐在坡上,定定地看着村庄和田地出神,想了很多,却好像什么也没想。我喜欢去庙里,看塑像和壁画,回家自己再学着画,庙相对于现实生活,有某种真空的意思,像水里的气泡。正午和油灯下是最宁静的,能体会到时间的幽暗。当我面对土地,仔细地做着农活时,经常会恍惚觉得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劳动的间隙,抬腰望一眼起伏的山梁,有风经过,总能体会到被某种东西穿透身体,心里竟会生出一丝酸楚的感激。某一天农具在我手里突然变得轻快如意,两臂有力量在暗暗涌动,我欣喜地意识到我终于长大了。长大对一个男孩来说至为重要,那时,你看到的农具是驯服的模样,你走向牲口,牲口会后退两步立住。

于是夏天来了。

麦子的爆裂声惊醒一地昆虫,镰刀在墙上蠢蠢欲动,劳力们挥霍着粮食给予的气力,闻着泥土的热气,大脑一片空白。夏天过去时,出透了汗的人们全都瘦了一圈。终于,蟋蟀的鸣叫让镰刀歇下,薄暮时分,我看见漆黑的骡子驮着犁镐,四条腿交替着往家里走去,用坏了脊梁和腿骨的人斜倚在村口的墙上。

九八年西北大旱,溪水断流,山泉干涸,人们挑着水桶四处转悠,偶尔在荒僻的山坳里找到一眼活泉,会引来半个村庄的人,大地被晒得白花花的,缺水的人们围住那眼泉,等着水像眼泪一样渗出来。人们聚到庙里祈雨,请求风调雨顺,天上哪怕飘过一丝云都会引起人们的希望。

三月祭虫王,杀羊,分肉,以羊血蘸白纸旗,遍插田间地头,虫害还是止不住,只好一桶一桶打农药。

不好的事开始发生,有一些长得像鼠又像兔子的动物来到村庄,谁也不认得,就胡乱起了个名字叫着,这东西繁殖得很快,而且很机敏,谁也没逮住过,它们会仔细地吃光果树的皮。

两兄弟没来由地打架,互相打烂对方的头,一起来找医生,医生很生气,把麻药藏起来,用粗线给生生缝上。

秋天时,不知从哪里来的两头鹿经过村庄,人们很兴奋,抢着看一眼,于是纷纷拿起农具围堵,打死一只,一只逃走。围着死鹿,人们忽又觉得精疲力尽,心里惶惶,只好买了鞭炮香火祭山神,再扯红布给死鹿披上,抬到干净处埋了。

九九年初的一场薄雪过后,村外的林子里落下一地死鸟,人们望着天发呆,感觉事情要起变化。

这一年我又离开村庄,去往城市,谁知这一走,却再难真正回得去,我永远成了故乡的客人。之后陆续有人离开,去往不同的城市寻生活,从此村庄再也不能平静。我牵挂村庄,却一步步走远,试图进入不同的世界,心里充满渴望,我从不大意,牢记沿途的景色。

天地不仁,十几年来,村庄依旧送出一个个鲜活的力气,让他们去作动人的挣扎。

村庄里只剩下老人,于是村庄看上去也像个老人,不可逆转地老下去, 城市以不可抗拒的繁华便利吸引更多的人迁徙,空气兴奋而又不安,混杂的矛盾成为我们生活的现实,在繁华之下,我看见了太多的不堪。人们更愿意往好的方面看,主动回避或承担对这种不堪,这也许是最后的尊严。而我却看得真切,生存的真实一度把我逼到了角落。2000年到2002年那段日子我画了大量的农民在城市做工的样子,与其说是一种对于绘画的训练,毋宁说是选择一种同在。

2002年我来北京到美院上学,似乎到了世界的另一端,我囫囵且大量地了解古今中外的艺术,以为很快就能获得一条道路,寻得安放热情与痛苦的方式。但一直到毕业后两三年,我发现自己一直处在四处突围中。当时我能使用的只有绘画技能,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对绘画技术的训练中,希望通过艺术的能力到达彼岸。然而日益熟练的绘画技术并不能减轻生存体验的痛苦,彼岸如此虚幻,而横亘在彼岸之间那条似乎永远跨不过去的河流却越来越宽。我发现即使经过漫长的学习和大量的实践,也难以形成有效的表达。感觉自己总是在困境中,任何人的经验于我都是无效的,也许是因为对艺术的误解和对知识的消化不良,总是词不达意。但表达的紧迫感却从未稍减,家乡的讯息不时传来,有生有死,在不知所措的窘迫中我的心思却游离了出来,不知不觉我成了一个观看者。而地理上的距离和生活环境的改变成全了这种观看,有一次查地图,发现北京离我的家乡有3000里远,想起村里山神庙门上的对联:“远追虎狼三千里,近保人民百万家”,不禁对时空起了荒茫的想象。那段时间,我在城市观看乡村,在乡村观察城市,试图发现事情的本质,我看到贫穷的繁华,也看到繁华的贫穷。我本能地相信事物不会横空出现,也不会真正消失,我相信我走在要去的路和来时的路上,而这是同一条路径。如果不能摸到自己,就永远迷失在长夜里。在观看事物的同时,我也照见了自己。我凝视人们面对生活的动作,怎样把一个物体拿起又放下,心思又依附于何处。我想象拳头打在墙上,墙和拳头一起在颤抖;我在想象中把麦子掉落的速度放慢十倍,于是感受到某种悲伤;在想象中无声流淌的溪水突然停住,有一阵耳鸣。在发呆和胡思乱想中,神经松弛下来,悲哀弥漫心头。在远方的梦里,我闭上眼睛在家乡漆黑的巷道里飞行。逐渐我体会到了某种出离的方式,就像哼唱会缓解疲劳,出神会获得平静。我发现秘密就藏在最简单的地方,有着永恒的魅力,在某一瞬间的错位中,安放了我的关心。

人须要看见自己,才能确认是否完整。

这意味着回看,是什么让我痛苦,又是什么让我欣喜,为什么我总是敏于感受到人世的苦难。2008年我再次回到家乡,正赶上秋收,当我在一旁凝视土地和劳动时,心里异常柔软,我看见了自己,明白了是什么塑造了和正在塑造着我,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知道我获得了面对自己和世界的姿势,也许这一切早在我在田地劳动时就已生根,只是现在才真正觉察。过往的那些体验依次被照亮,而且那些体验并没有定格在过去,反倒在现今的生活中被印证和激发,并给予我勇气。我走进自己的历史里,就像是返回家收拾行李一样。目光真的是一束光,能照见隐藏的结构。一切都自然而然,几乎是本能地描绘我对生存世界的体验,重塑生活在我心里的投射。描绘农作劳动,农具,以及人们生活的物品,我使用泥土塑造一个个莫名的形体,我用粮食做材料,我用牛皮来做成被子,又反复地描绘牛皮,我把土豆画在阴晴莫名的天地间——我用个人经验和熟悉的材料,以尽可能朴素的方式面对世界的深沉。这是一个溯流而上的过程,却看到了新的风景,感受和思辨交织在一起,疼痛和欣喜伴随着我。每完成一件作品,都像是走出一条泥沟,重新获得一种轻松,好像艺术劳作能够托起下落的身体。而且准确的表达,有一种解渴的感觉。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行走。

我知道我将永离故土。我太脆弱,尤其在走广袤苦涩之地,看到裸露在天地间无遮蔽的人事总让我揪心。虽然躲藏在人群聚集的地方生活,却又会不时走向荒野,以求在互证中触摸存在的质感,这显然是一条孤独的路。独自走在大地上的人都会心存悲凉和窃喜,都会遭遇迷雾和幻觉,也都会感激心里的那盏灯。因为这样的行走,不光关乎艺术,更关乎存在。而艺术到底是什么呢,我只能在不断地劳作中去获得体会,并刷新理解。这是没有间断的事,心里有一面倒塌了的巨大的山墙,得不停地垒砌。

有时候需要等待,等待一阵风,等待一个词,一块颜色,一个形状。

闭上眼睛,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冥想,脑中有火星明灭,这火星会一次次把我带入新的境地。新的境地有微茫的欣喜,这可能就是启示,会上瘾,有一种荒凉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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