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迷茫的话,我会不知所措
--对刘建华的访谈
访谈时间:2001年3月23日
访谈地点:北京东环广场
访谈人:朱其
问:你从雕塑专业毕业后,一开始是做抽象雕塑,后来开始关注对当代文化的反应,做一批中山装和女裸体结合作品,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切入点的?
答:这跟我的成长过程有关。从92年下半年到93年,我的作品是以抽象的为主。从93年开始,我创作了“精神的指向--游离”系列,那批作品做了大概有两年,当时觉得挺有意思,但还不够。我是85年考上大学,在景德镇陶瓷学院读书期间关心文化的现状及新潮的艺术,看一些刊物和介绍,有时也离开景德镇去别的地方看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一些群体的展览。在景德镇没有机会去做,但我觉得有条件思考,因为思考是自由的,每个人都有这种可能性。89年毕业分到昆明后,昆明的环境还是不一样85新潮时出了西南艺术群体,一直有这样气氛,有一批朋友都在从事这种探索。我觉得很容易很轻松的就介入这种气氛了。做了抽象系列后,一直觉得跟自己所关心的东西在视觉上、在距离上可能还不够接近。我一直对写实感兴趣,后来就想用一种视觉具像的手法去表达。具像代表一种完整,我想用中山装、军装或对襟衫跟女人体这种不协调的符号放在一起,可能会有一种幽默感,也有一种反讽成份,在手法上用彩塑来做。彩塑是中国传统的方法,88年我去看昆明的筇竹寺的五百罗汉,就很喜欢这种表现方法。94年在国内用彩塑方法不多,基本上没有。当时我想用彩塑这种新颖的方式切入,同时关注我周围发生的和社会发生的现实问题。
问:你从抽象雕塑向彩塑的具像形态转变,这种转变包括态度的批判性,以及符号的象征性的产生,这是你预想中的转变吗?
答:基本上是我想做的。但关于作品的想法变成一个放在空间中的实体时,它肯定会受到补充。所以预想的效果是达到了,但还实现了我草图上所没有的东西,因为雕塑是一个占有空间的实物。
问:那它体现的文化态度与早期的抽象作品有什么区别?
答:抽象作品更多是表现一种自然情绪,彩塑系列更多是关注人的一种状态,这是对现实的一种思考,它与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经历有关。
问:这是否是代表你这一代人的状态?
答:我不能说是代表一代人,因为我认为艺术是代表一种个人的语言倾向和思维方式。用一代人来衡量一个艺术家这可能太教条、太概念,延续性也不够。即使我们六十年出生的人在不同的生活年代思考的问题也不一样,这是很难用年龄来区分的。
问:你当时为什么选用中山装而不是用其他服装?
答:中山装是其中一种,当时还有军装、对襟衫。这三种服装在中国各个时期是对权力、身份和文化象征。
问:那为什么要和裸露的女人体结合?
答:这是一种矛盾性。裸露的是女人体,而中山装是男性服装,这是想通过组合矛盾和不协调的符号,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
问:你在99年采用陶瓷材料时,作品的风格好象又转变了。原来的那种张扬,冲突、矛盾具有强烈批判色彩的风格,忽然变成非常漂亮、温和、优雅,这是在一种什么样的背景下转变的?
答:我觉得社会转型期的色彩非常丰富,它们表现在生活状态或文化上。有些艺术家可以一辈子画一个符号,但我不愿意一成不变的维持一个东西。应该探索一种其它方式。做旗袍正好是因为德国使馆的一个展览《传统和反思》提供了一个契机,那时就想寻找一种新的方式。旗袍最早是用玻璃钢做的。
问:94年的中山装和裸体更多是一种象征方法,到了沙发和女人旗袍这一批陶瓷,作品更多具有一种体验性,你觉得两者有什么不同体验吗?
答:中山装跟我的日常生活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但旗袍和沙发的形象更多是体现对现实的关怀;中山装更多是一种思维感在其中,之后的旗袍作品更多是一种知觉性。
问:中山装你是穿过的,曾经是你记忆中的一部分;旗袍应该是离你更远了,基本上是49年以前的东西?
答:但我可能对旗袍更迷恋一些,这种迷恋的方式在于我从小成长的过程。因为我们成长的过程是非常压抑的,与后几代人相比,我们那一代压抑感更强。在压抑感里面包含着很多的欲望,这些欲望在当时是被剥夺的。我在创作时并不是用一种怀旧心理看待旗袍,而是把它与我今天的生活、成长的过程或我想占有的欲望联系在一起的。
问:旗袍是代表什么呢?
答:我看旗袍有一种个人色彩,我觉得旗袍是一种表面上包裹着非常光亮、非常繁荣的感觉,但里面是一种欲望、更多的是一种性感。
问:你觉得旗袍要比中山装性感一些?
答:我不这样认为,中山装更权力化一些。旗袍我没有穿过,但正因为没有穿过,我对它的迷恋就不一样。中山装虽然我穿过它,但还是有距离的,中山装在我那个年龄穿是极不协调的。
问:旗袍比起今天女孩穿的迷你裙,走路是极不自由的,但你还是觉得它比中山装要自由一点?
答:这是从形式上看的,从内涵上看,旗袍肯定是自由的。今天虽然也有很多场合穿旗袍的,但跟三、四十年代繁荣时期穿旗袍是不一样的。那时,旗袍是一种身份和文化的象征。今天穿虽然也一种身份,但文化含义已经减弱了,它更多是一种功利的象征。
问:中山装一开始有一种象征色彩,你觉得旗袍从开始就有象征色彩,还是一开始没有后来有?它现在的象征跟过去有没有变化?
答:三、四十年代能穿旗袍出去是一种新女性的身份,代表一种超前的意识。现在穿旗袍,比如礼仪小姐,是跟自己的职业有关系,现在有些女性觉得穿旗袍性感,这就跟过去有本质不一样。
问:在做旗袍作品时为什么突然要采用传统陶艺呢?
答:首先这是与作品想要呈现的形式或样式有关系;其次,使用陶瓷可能与我个人的经历有关系。从94年做彩塑以来,材料问题我一直没有解决,玻璃钢只是一种替代品,而表面的肌理效果对作品是非常重要的。我十四岁就在景德镇陶瓷厂工作,对陶瓷材料很熟。98年在做“迷恋的记忆”时,就想运用陶瓷材料这种非常传统的表现方法来表现旗袍的表面,这样会给人一种非常异样,又非常完整的感觉。完整不是指作品中有头手,而是它给人的一种完整的思维程序。99年烧出第一件作品后正好达到我的想法,并参加了香港的一个展览。景德镇的陶瓷生产历史很长,手工艺特别发达,我的创作应该说用了中国最传统的陶瓷制作方法。去年开始做盘子,盘子在景德镇代表一种符号,这种符号也是家喻户晓的。我选择了两种盘子:青花的和粉彩的。把中国最具文化代表性的旗袍样式放入盘中,代表全球化背景下当代艺术的身份。我觉得中国艺术家非常尴尬,我们不是处于一种非常有优势的地位,这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我是想让“盘中旗袍”让不同文化身份的人看了以后有不同的选择。
问:旗袍放在沙发上与放在盘子中有什么区别?
答:沙发更现实,个体的体验更直接一点。但盘子已经超出了这个范围,它是让不同文化身份的人看的,是为了拓展更大的想象空间。很多人觉得我这是在讨好西方人,觉得这是异国情调。我觉得给西方人看也很正常,可以让他们了解中国艺术家的工作状态或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我觉得无所谓异国情调,重要的是让别人了解。
问:我发现在沙发和盘子的作品中,旗袍和两者的关系不一样。在旗袍和沙发的关系中,旗袍代表一种主体,是主体在享用这个沙发。但在旗袍和盘子的关系中,旗袍作为一个主体处于一个被享用的位置。旗袍在沙发上是一种主动的享用,在盘子上却是被享用。你是怎么考虑这样一种关系?
答:这两种是有连续性的上下文关系,盘子具有后殖民文化的一种象征性,也是这种文化语境中的一种状态。不管是艺术家的状态,还是更广泛的中国人的状态。艺术家必须通过这种符号反映出最本质的东西。
问:这是否说中国当代艺术在国外也是这样一种状态?
答:是处于这样一种非常尴尬的局面,在国际大展上一些艺术家的作品的呈现,这种繁荣是表面的,比如在威尼斯双年展,虽然需要很多中国艺术家的作品来展示、参加,但中国艺术家还远未达到这一步。因为我们还没有一种体制,国力也没达到这一步,只是由于我们国家的特殊国情,很多展览需要这种作品来展示。
问:你这次个展中“旗袍盘子”的摆放方式,很像商店的橱窗,或像餐桌上一盘盘菜的形式,你为什么要采用这种摆放方式?
答:我觉得我的作品不能一件件像雕塑的呈现方式来展出,像单件的雕塑就会把作品的力度削弱。现在的摆放方式是想让作品像商品一样让别人选购、欣赏和看,同时,复数的,不同的样式的重复和组合具有不同的效果,就像中国当代艺术的处境。
问:你觉得在后现代艺术的语境里,整个文化都处于一种商品的状态?
答:这不是说整个文化处于这种状态,但至少这个状态现在是非常被动的。这种状况在电影、音乐、文学中都存在,这是转型时期的问题。
问:你觉得中国传统陶艺在你的艺术中能做什么?
答:我觉得传统陶艺在我这儿只是起到附属作用。陶瓷首先是作为材料来用的,是否应用的好,这要看对材料的了解和对作品的理解,这两者的关系是否能结合的好。陶瓷在我的眼中是一种很美丽、又很易碎的材料,包括它的光泽,很适合表现一种表面繁荣的景象转眼间变得一无所有。杰夫·昆斯也用过陶瓷材料,但他想要表达的东西肯定是不一样的。材料的使用要经过一定的思想过滤才能达到一种表达效果。
问:同样一种表达要求,你觉得景德镇陶瓷与其它地方的陶瓷有什么不同?
答:景德镇的工艺非常细腻、复杂、釉色很华丽,虽然景德镇的陶瓷行业整体在没落,但它的2000多年制瓷历史,它的手工艺在其它地方绝对达不到。
问:景德镇陶瓷的特点在那里?
答:它的特点主要体现在制作程序上,它的泥巴很细腻,要求烧制温度很高,温度一高就容易破损,所以烧成次数比其它地方多,成瓷率反而低。如果烧成的话,它的厚薄非常均匀,也比较透,我的作品主要体现在后面一个阶段:彩绘。在彩绘上,景德镇的图案,像传统的关公、观音形象非常细腻。在颜料的配方,釉色的光泽、温度的把都能体现出景德镇细腻、复杂的工艺,最后反映出的表面视觉非常漂亮。景德镇的工艺过程每个程序都很严密,很讲究,每个工艺师都掌握一种技术,技术直接影响最后的效果。
问:你是出生一个陶瓷世家,为什么绕了一个圈子,才开始用陶瓷做当代艺术?
答:我在陶瓷厂做了八年,很厌烦,就想考大学。考了三年考上后,觉得自己可以从事真正的艺术。读书那阵,学习和交流的对象都是罗丹、布德尔、马约尔,布朗库西等,觉得这是纯艺术,陶瓷反面是雕虫小技,我们读书的地方虽然是景德镇陶瓷学院,但雕塑专业却排拆陶瓷,认为那是手工艺术匠人做的事情,没有把它纳入艺术的范畴。毕业以后我也一直受这种教育的影响,用铜、石膏等其它材料做艺术。绕了一个圈子后,我理解到了需要把陶瓷材料当作可以非常自由发挥的载体,这时用陶瓷做艺术与早年在工厂做陶艺有本质不一样。
问:你的旗袍作品好象都没有头和手,这是为什么?
答:我觉得有了头以后,会使观众的想象空间受到限制,在雕塑形式上也不会有一种新颖感。也有人对我说,旗袍有了头会更完整,但我要的完整不是样式上的完整,而是想像上的完整,表面上的完整我觉得并不重要。
问:你94年的中山装作品更多的是反映一种道德精神经验,而沙发旗袍作品则更多是反映一种物质文化经验,在后面作品中,好象以前作品中道德自我冲突的张力开始缓和了。这里面包含一种指向的改变,94年的作品好象要对一种文化经验作出一种认定,并表明一种态度;到了旗袍系列,更多的是搁置一种文化态度,表现出一种比较超然的立场来看一种状态,雕塑形式好象只是用来固定这种状态的视觉特征,但主体态度好象变得超然了,没有了94年的那种知识分子色彩,这种个人演变是为什么?
答:我觉得这主要是我创作样式上的一种转变。作品总是对事物的一种判断,这种判断是跟时代有关联的。我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一种深度上,这种演变在文化意义的指向性上是不一样。艺术家在时代体验面前应该保持一种判断距离,在表达上要冷静处理,在视觉上要体现出一种异样感,这种异样感是一个艺术家在文化意义上的判断。这是跟我在九十年代中期的判断不一样的,那时的作品更多有一种理想性,超然的态度少一些,那时候比较概念。现在的作品更多是一种自然的切入,这个切入过程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是很重要的。
问:这是否反映当代艺术中个人的一种在整体方向中的迷茫,他对现实经验的判断缺乏一个比较明确依据了?
答:我觉得这恰恰不是,恰恰是比较清楚以后才会有这种感受,虽然你保持距离,但我非常清楚作品应该怎么处理,得到什么样的效果。如果没有这种判断,应该会感觉出作品中有迷茫的因素。但我对这个问题的对待还是很清晰的,因为如果迷茫的话,我会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