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国造纸

朴闲居

汤国的艺术,有一点极为重要,即造纸。

我知道汤国造纸,已十数年矣。一个人十数年来年年如此,总要花上很多时间,钻进深山的古造纸作坊,造出一些风韵独特的纸,久而久之,能造出什么样的纸,已是次之,惟有造纸的行为,令其迷狂,汤国说:在一个山林清秀的地方,重复着古人造纸的劳作,可以静静地体味一种悠远之意境。

我将汤国造纸视之为“行为艺术”,其实,真正的行为艺术,一言以蔽之,即以抽象概念见诸于躬行实践,而不露表演痕迹者,入最上乘之境。我以为中国自古至今,最为上乘之行为艺术,莫过于“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此殆民话感情之所在,故能亲亲而仁民爱物也。如此这行为之艺术,动辄千年,波及众生,世间还有哪一个行为艺术有如此宏大之境界?当下,中国的艺术家们大多热衷于行为艺术,依我之见,其中绝大多数的行为作品,仅有“行为”而不见其“艺术”,之于行为艺术之名,可谓是名不副实的,盖因艺术家们有些急躁,火气过盛,则难以认真对艺术进行真正的行为上的探求,而显得对名得的寻求有些偏重。

汤国的造纸行为,恰恰与之相反,愈造而愈静,一个简单的行为,沉默多年而不殆。

其实,汤国的造纸,意旨远在纸外,不仅在劳作,亦追慕着旷古之风,如此行径,与鼓噪于世的天书、奇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有着截然不同的结果,不妨作殊途同归看。汤国造纸的行为艺术,因循古意,仿佛一步一趋,是对东方传统圣殿在做跋涉千里之朝朝拜。

宗教之皈依,乃人生之觉悟,惟认识囿于极限的生命,方知创新或摹旧,终不能突破上苍炎人所匡定之局限。故是以亦步变趋,仔细地造那一张张的宣纸,粗纸细纸,土纸洋纸,宣纸麻纸。汤国之惟纸是问,早已是惟纸则醉,我看他直恨不能用上汉之“蔡侯纸”才是痛快。

如此爱纸之徒,世所罕见,若非前世之渊源,何至于如此乎?

古代书事,先后用甲骨,金石,简册,目椟,缣帛等。《后汉书》载有“纸经传”。东汉和帝时,蔡伦造纸,天下咸有“蔡侯纸”之称。近年在罗布卓尔、西安灞桥、甘肃延均发现西汉麻纸,于是,我国造纸的历史为之改写,滥觞之期当更为久远,一直延伸进未知的、谜一般的时空。汤国随着古老的纸、以及造纸的工艺,感受那消失的时空,或谓感受那时空的消失。如此行为焉能不艺术乎。

汤国混迹于纸,应了“画外有情,与化同游”之语,沉浸于古老工艺,体味着先人的心态,甘于默默造纸,百不舞台表演之状,使得材料制作的过程,成为极富意义之创作,从中感受了心之宇宙,而化于天人之际。

从古老的造纸方法启示方便之门,趋进中国文化之核心,变拓展中国画材料之新领域。同时在绘画语言上,直接运用古籍、古人手迹,拓印技术,以及泥土、植物等自然材料,以表达对世界的感受,使作品的精神空间愈加寥廓矣。

大约题材的缘故,汤国的作品容易引起“归隐与逃避”的印象,但是将其放入世界大环境的背景,则可一窥作者画外之苦心,故不妨引用赫拉克利特语“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都是同一条路”,那么前进的路与后退的路,岂不同为一路吗。我再引用与赫氏相对立的观点,巴门尼德云“没有任何事物是变化的”。于是乎,一个静态的宇宙观为之诞生,反过来审视汤国的作品,妩媚亦能恬淡,雅致趋于高云,无声之趣尽可体味,是归隐是入世,是进取是逃避,当在似与不似之间矣。

梅特林克曰:“我们只是那些活着的死人”。反过来理解,那些远去的古人,也正是将来的后人,而汤国笔下一的生灵,焉知非你我之辈乎。

汤国的艺术,大致可分几个阶段,田园、栖居、方古,委实很精到,乃是大手笔。

如今的世界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仿佛是一座荒芜的家国,那些严肃而认真的毁坏者们早已远去了,或去更遥远地方图谋着新的破坏计划。而汤国,就像一个拾破烂的老人,在荒芜的家园里捣鼓着,摆弄着,原来,他是用一切旧有的材料,重新建造了一个小小的家园,有如模型,依稀具备了原先家园的神采与风貌。

因为是艺术意念模型而不是简单模仿,则在似与不似之间,具有了抽象符号的意味,象征之寓意,昭示了对东方古老价值的认可。故每观汤国之作,不禁唏嘘,犹闻孔子无奈之叹,“事当其为东周乎”。汤国的作品即表述了这样一个明确的主题:“此乃精神之家园”。

关于精神的家园之譬如是一个不可明说的理今,惟恐说了即不是矣。按《金刚经》的语式,是即非,可移来理解汤国的作品,则颇为恰当而准确。

视觉艺术之空灵,当于无中生有,譬如“野渡无人”,又如“寒江独钓”,即是画境,亦是梦境,或谓梦寐归宿之境也。人若能得如宿,则谓之修成正果,无需再为野鬼孤魂矣。吾国传统文化之神髓,诗可言志、画以传神,而汤国兼以借鉴西夷艺术形式,融会贯通而浑然天成,且涵蓄婉约由大俗而入大雅,尽在无声的作品之中优游自如,观众可在作品前来影照时空。羽人、奇石、城圹、园林、古籍……这些曾经存在的,但已消失了,而被称之为历史的时空,被汤国涂抹着、制造着,在他的世界一一出现,并非简单描摹再现,而是如泣如诉地重新复活。故谓,汤国的画,逍遥,恍惚。

经历了多年探索,汤国的画作终得以洛阳纸贵,而汤君依然故我,澹泊依旧,于是知道了汤国的努力,原是在营造着什么。汤国的艺术世界,似乎为营造这样一种声音,假如说这声音属于过去我深信不疑,因为他试图将声音描绘成图景,于是,过去的图景也被描绘成未来。我从汤国的造纸,看到了一种闲散如家常的意韵,甚是亲切,古人云:“惟造平淡难”,汤国由平淡而入神,深得传神之旨,中国艺术之最高境界即在于此:在于淡,在于逸。

维特根斯坦说“我们谈论命题和思想时的表达形式挡住了视线”。那么,语言文字不应成为汤国作品前的屏障,让我就此打住,祈愿人们有电动来到古老的纸上,让灵魂做一次静止地飞,我想,对于灵魂的平静,无论任何人都是会祈求的,在这一点上,一定没有文化的差异,也是不分肤色与人种的。

--(选自2001年6月第12期<<北京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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