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谷:REMIX,漩涡
胡昉
画
郑国谷“绘画”早有蛛丝马迹。
1994年,我在阳江第一次看到郑国谷的“板画”――画在一片门板上的水墨画,黑色的罐状形象有点像埃及的出士文物,这是《后火尾》行为中的一部分,而“后火尾”的意思,尽管郑国谷解释过很多次,但我现在还是想不起来了。
《10000个顾客》这批照片出来之后,我们意外地发现它的绘画性征:尤其是在一定距离观看,那些长条的小格子照片纯粹成了一块块色斑,郑国谷对整张相纸施行了色彩渲染手术,因此,照片中的玩具可以隐退成抽象作品中的斑点。整套作品戏拟了当代艺术市场的矛盾:既要突破少数收藏家对艺术品的垄断性购买,也不要使之沦为批量复制的大众产品,同时也渴望让购买作品的过程变成一种社会交流的过程。那时候,郑国谷的照片开始全球热卖,这是郑国谷对“好卖的”平面作品的搞笑演习。
回过头来看,当郑国谷用中国墨汁肆意浇灌栽在地里的大白鹅时,他已经开始练习中国画了。
我们可以发现:郑国谷从来不用单一媒介做作品,他总是将异质的因素加以杂交,从而产生出模棱两可的临界型艺术形态。这次,郑国谷又将几个看似不相关的形态(电脑、宣纸、照片、鎅刀等)搅在了一起,烹出一套名为“千禧聊神”的大餐,这是中国画吗?――可惜,现在谁也不知道。熟悉阳江生活的朋友不难发现,电脑喷绘在宣纸上的影像正是郑国谷一美设计公司在阳江建造的房子和装修过的室内,上面覆盖的则是“采样”自全国纸面媒体(尤其是香港)的各种八卦新闻、广告口号、媒体格言、热门话题片断:
“古装扮相楚楚动人”
“你的人生冒险度是?”
“PART1 我是意气风发的女王吗?”
“深入海底500里寻找动物替身”
电脑鎅字着色鲜明,加上古色古香的中式竖幅卷轴,杂交后的“扮相”真是“楚楚动人”。
是的,一切原料取自日常生活,看上去没什么神秘可言,但是,这个瘦削的年青人突然闯入宣纸的世界,难道是偶然的吗?
REMIX
我们不能不联系到郑国谷生活/艺术互动过程中的一些变化。
1995年,郑国谷用影楼婚纱照片勾勒出一个青年男子的新娘理想(《渡蜜月》),开始从早年的青春力比多消耗——玩火药(《后火尾》)、锯钢材(《消费就是理想消费更解恨》)、追踪街头疯子(《我的老师》)——中脱身出来,将日常生活的一切转化为菲林,凝固在一张张相纸上,郑国谷终于发展出一套表达南方青年梦幻和秘密的独特语汇。
等到木偶新娘、新郎双双在东京上空飞舞的时候,郑国谷也借此打开了“压缩世界”的大门:天空陆地、真人假人、地点转换、媒介交融;此后,从《媒体-作为模特》到《世界大观之数码影像》,郑国谷索性将电视屏幕上的影像改造和重织成“全球媒体戏剧”。在随后的几年,“全球化”终于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词汇,全球化,就是说,郑国谷可以在中国一个远离文化中心的海边小城制造在全球范围内传播的“郑国谷频道”。
我们可以看到,郑国谷的平面作品容量越来越大,越来越没有边界,终于,这种精神浸染到了宣纸这个雪白的陷阱。
在这里,让我们再温习一遍郑国谷和匿名者在《葵花宝典之一锅熟》透露的摄影秘诀:
“照片,方便携带,方便邮寄,方便参加展览,方便个人收藏……方便随时进行介入和放弃……最重要的是,照片,方便我们去认识和掌握生活的材料,创作结果清晰地呈现在总共包括400——2000张底片的相纸上。生活的容量多么可怕(即使相纸戏剧也包容不下),偶然性象词典一样把很多事物合在一起,135咔喳,这种直接性谁也比不上。”
注意这些关键词:“生活的材料”、“生活的容量”、“偶然性”、“直接性”等等。
由此我们可以进入郑国谷的绘画世界:
压缩/非线性
对于郑国谷来说,借力打力就是力量,没有纯粹的原创,一切都是片断,都是引用,新与旧的交织构成了每一时刻的基础,郑国谷用电脑切割开中国画貎似线性发展的历史,“今天,我们已经隐约看到:所谓的‘正史’或真理,可能只是某些特定权力的产生……改写历史,在过去可能要靠‘焚书坑儒’,在未来则将是对整个咨询系统的破坏或篡改,而在一种被破坏和被篡改的历史中,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也就是一种‘人工修复的现实’。”⑴在这种历史观下,我们可以从一个貎似合法的频道跳到另外一个同时播放的频道,例如,“郑国谷频道”,找回我们喜欢的“野史”和书写方式,时、空一下子跳跃到我们眼前。
低技/高技
美国当代艺术家Paul D.Miller(实验音乐爱好者更了解他的另外一个名字DJSpooky)激赏Sterling的科幻小说,认为他是在“用艺术突出技术,探索在工具使用背后的心理状态”。这种技术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探讨同样也体现在郑国谷的绘画作品中,而911给艺术界的启发恰恰就在于:在目前这种高技时代,“被淘汰的低技不是恐怖活动,就会是艺术活动,而它所启发的新艺术形态则是:日常性、低技性、匿名性、启示性和各个领域的连锁效应。”⑵在高技时代,我们终于意识到毛笔是最环保的书写工具,而看似低技的中国画却对高技作品具有一种颠覆性,而最奇妙的则是,将低技和高技杂交而产生出的艺术作品兼具两者的魅力。
漩涡
七十年代艺术家如今已进入30岁的行列,而贯串在郑国谷身上的“反骨”(广东话,大意为叛逆)倾向也越来越内敛和有爆发力。
油炸坦克模型曾是郑国谷“反骨仔”精神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表现,油炸结果的诱惑力也许不亚于肯德基的炸鸡腿,但肯德鸡是香喷喷的当代文物,而油炸坦克在空气中却像臃肿瘫软的阳具;还有一件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作品需要时间去完成,钢铁做的可口可乐大肥瓶要生锈几千年才能变成一堆粉末,再由一堆粉末变成尘埃。在这个作品的背后,出现的是一句“反携带方便!反虚拟!反波普!反艳俗!反广告!反泼皮!”的口号,最终就是一个冒险的“反骨仔”形象:看到我的冒险了吗?欢迎大家来冒险。
然而,郑国谷最为内在的“反骨”精神表现在艺术界看不到的地方:阳江,在那里,郑国谷和他的一美设计小组正在有目的地改造居住空间,他们建造了沙业亚住宅、鲁毅世界书店,而郑国谷也正全力以赴“创作”他的新居。
当我看到洪德尔特瓦塞尔(Hundertwasser)在维也纳一条小街上建造的五彩房屋时,我就知道阳江青年的趣怪居室不再是孤零零的精神符号。值得注意的是:郑国谷和他的朋友们首先在阳江改造了一个物理空间,然后才让故事在这里面发生,这几乎是一种强制性的改造生活的策略。
从照片摸拟人生到设计改造人生。
由郑国谷制造的阳江街头青年进入到沙业亚居室内部,阳江已经成了一个“布满地下体系和局部斗争的集群”,马克思的线性社会观被更为灵活的集群作战替代、充实,整个世界联成一条曲折无边的战壕,一种抢救生活的过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在这过程中,艺术留下遗迹,监狱式的美术馆由此诞生,但真正没有边际的旅行,是在美术馆之外广阔天地中。
对于郑国谷来说,绘画不是目的,绘画最终只不过是“摧残人类学,使人类的形象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一个突破口,是“瓦解古典多媒体权力”的一个有趣尝试――最关键的是,“不要拘束,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一样”⑶。现在,他正亲力亲为,为元宵节的当地书法展设计海报<你来看书法还是量血压>,一切从身边做起,但并不盼望奇迹会从身边出现,正如我在《在家的周围活动》里所描述的那样:一个海边小岛,一个年轻的暴力中心,或者说,一个受暴力漩涡波及的陆地边缘,依然有恐惧和欢乐,职业和对抗,家庭的乐趣和琐碎的装修思想,这里有游戏,也有真实的微笑——年岁越长,笑得越真。
⑴⑵Sirius:<复写幽灵的多重坐标:从混音到混译>,感谢Sirius的知识支援。
⑶胡 &郑国谷<无边界,世界在压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