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凡的空间
吴亮
如果去过申凡的画室,你会发现那儿象一个简易的作坊,不生产图像,似乎只有一块块“染色拓印模板”被制作出来。这些作品,与周围环境完全分离,无法获得社会学的解释,只和美术史中的若干观念遥相呼应。这些染匠式的手工产品,静穆,深奥而又单调,令人想起巫术、修炼、咒符、涂鸦以及失传的异域文字,它已经不具有传播信息的功能,似乎仅仅是那个遗落在当世的巫师、静修者、神秘的预言家、无所思的疯子或失明的史官,在一意孤行地做自己的事,而不顾及旁人的理喻。意义之链已经中断,符号的所指已经消失在重重覆盖的乳胶状的色彩背后,剩下的只是一片色域,呈现在我们眼前。文化和个人密语已经分离,绘画与阐述也随之分离。而这正是申凡的画室中出现的景观,这儿是他进出、行事、冥想和劳作的所在,虽然作为一个地点,它同样处在世界之内,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但它的殊异性和对峙性,则又是显而易见的。
与世界对立,不把作品当成世界的镜面,甚至不是世界符号的记载。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回到世界的本源中去--材质的存在形态如何在精神的作用下,变成一种存在与精神直接相遇的形式。
申凡那些重复的作品固执地、也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你:它在那儿,它还在繁殖出来。一个作品的存在,一定会以重复的方式呈现。只有数量才能证明它的存在并非偶然,才能具有“类的说服力”。
不过,这并不是说申凡把人类生活环境中的事物带进了他的作品;而是说,虽然一方面,申凡作品的画面已和日常世界的一切可视现象相殊异,但另一方面,却令人惊讶地和日常世界的本质相酷似:重复、劳作、叠加、繁衍、无意义、以及西绪福斯式的徒劳、默默无闻、非英雄主义,加上没有眩目的表演成分。
不表演,就注定了作品将缺乏悦目性。申凡的作品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单调的、不指物的、紊乱的、晕眩的和不知所云的。它只是要你去看,而你却什么都看不到--一个单色的(黑的、红的、蓝的,甚至是白的网络结构,交错的经纬,类似树叶的茎脉和撕开的纸缝,它有点象“滴流”的凝固体,一种遭到挤压的物痕,连续的斑点和无意中形成的枝状线条--但是你如果稍稍后退几步,你的视线就马上被阻挡在色层的外表,它象是一堵墙,恢复了平面的性质,打断了你的幻觉。
申凡的这部分作品具有结构性的浅浮雕效果,油彩在他那里被当作体积来使用、来强调。油彩,它们在申凡惯用的皮纸上开始显示出自己作为可塑物质的性格,而不仅仅为松节油所稀释,然后被涂敷在事物的表面,或者以它来描绘另一个事物,而自身却因此消逝在幻觉的背后。
向作品的内部开放,展现一种单调中的魅力和性格,而不是向外部世界开放,去追逐流动不息的变异景物;不谋求作品内容的广泛性和丰富性,只是固守在自身的范围中,快乐地、游戏般地同时又如同炼金术一样严谨地从事天天如一的劳作,这种独一性格是今天的文化中最不引起注意的。它也许并非原创,但毫无疑问地是非常珍贵的。
对于世界,申凡的态度是悲观的。他可能觉得人类的一切都是重复,这个沮丧的观点慢慢地使他认为甚至奉为真理。申凡的作品都是建立在这个观点上的--他和他的作品从世界俗务的纠缠中挣脱出来,而他的作品又回到和世界俗务的同一逻辑之中。差别仅仅在于:申凡的作品从不指涉世界以及世界的观念,它只是指涉自身;它用色层、物痕和颜料的堆积来获得一个新空间,因为它就是世界。
1996.8.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