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立与超越 ——关于杨福东和宋涛作品的种种
姚渊
杨福东生于1971年。宋涛1979年。但是他们作品的异同,并不是时间性的。 杨福东作品中有一种紧张。这紧张来自对立。对立至少有两个层面。一与现代城市文明对立,一与日常生活对立。这些对立的源头,是可以在《留兰》①里找到的。 《留兰》叙事的简单,画面的纯净,都不像是一部独立电影②了。湖水、渔舟、芦苇摇曳。故事使人想起《边城》③。男主人公睡在船头,这时,他是最安宁的。这个虚构之处,应当也是杨福东自己的精神家园了。 叙事重心向城市转移后,最直接的对立体现在《盗南》。《盗南》里男主人公民工打扮,而《留兰》里则一直是城市青年的模样。杨福东精神家园的另一层含义,在这里呈现出来了。这便是与其精神家园相错位的,是他的现实身份。在城市里他感觉不到属于城市,只是感到陌生、感到格格不入。而在留兰姑娘的渔舟上,他终究摆脱不了城市人的属性。所以即使在最和谐安宁的时候,城市人的衣装还是穿在身上。所以要“天各一方”。《盗南》里这种对立的解决之径,是改头换面,戴了墨镜,拎了公文包,指着人家的鼻子狠狠骂。这条解决之径是太肤浅了。 那么解决的关键是什么呢?是欲望。 这时候新的因素出现。女人加入进来,在《蜜》与《城市之光》里出现了两种可能性。都只有一个女人,男人却不止一个。《蜜》里的男人有三个,穿的是皱巴巴的中山装。那女人,看起来有风尘相,是个卖色相的。三个男人与外界好像没有联系,但是欲望在女人身上可以抒解。所以多少还有些平衡,只是这封闭的平衡看不到前途,只有蜷缩进屋子里,安慰和自我沉沦。《城市之光》是较好的一种情况。两个男人,体面、干净、有仪态。女人也多少是有身份的。男人们与女人之间,倒不像是欲望的满足了,像是游戏,像是有情调的周旋。
但欲望终究是欲望,《城市之光》的片头,那小孔里,是女人的外阴,女人在自慰,一阵阵呻吟声。这就是在《盗南》的基础上,城市化的基础上,如果欲望得到抒解,人就舒展开了。 当女人这个因素不在,就是情况最恶劣最暴躁的时候了。 这些体现在《后房》里。四个男人,黑白影像、破皱的中山装、刀剑。人心如此紧张,以至于刀剑不离。在外面的街道上,举着刀剑列队穿过,在屋子里就互相砍杀。尤其片首的鼓点声,像极了黑泽明《乱》的配乐。既不能像《盗南》那样笨拙地进入城市,也不能像《蜜》那样有个女人可以排解,人穿行街市,内心却刀光剑影。想冲决眼前的世界,可是对世界造不成任何伤害,伤害的只是自己。与城市的对立,与日常生活的对立,在欲望完全无从排解的情形下,只有如此自毁自灭了。 而即使是最理想的《城市之光》,那两个男人与日常生活仍然不协调,仍是外于日常生活的。也就是说,在与城市的对立解除以后,在欲望满足以后,在这一切之后,与日常生活的对立始终不能消除。从《盗南》,经《蜜》、《城市之光》,到《后房》,一直如此。从民工的样子,到中山装,到西服领带皮鞋,也一直如此。 与日常生活的对立与不和,才是最终极的问题。
宋涛的作品《地板》,好似满屋子的地板铺了照片。 黑与白。3000张照片都是黑白照片。黑与白,使地板上的都市生活,林林总总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有了铅华剥落的意味。 宋涛似乎是很喜欢黑白的,并远胜于彩色。宋涛跟我说过他对冬天的感受。他喜欢冬天的单调、重复。而黑白世界的单调重复,一如冬天。大约两年前的冬天,宋涛第一次个展,有一幅作品,便是密密麻麻的黑与白的方格。黑逐渐增长,淹没了白,整幅图就全黑了。白又在绝境中生出来,增长,淹没了黑。但是就《地板》而言,原来的秩序打碎了,随意,凌乱。黑与白的消长呈现出碎片的姿态。黑与白、阴与阳、日与夜、天与地、山与水、男人与女人、暮鼓与晨钟……世界两极的消长——宋涛作品的母题之一——在《地板》中延续了下来,力度有些减弱。 面对这黑与白,需要朝上走,需要归纳。 相对于彩照而言,黑白照片更多体现了专制的精神。而黑与白各自集结,形成大块,也便是专制精神的集结。冬天与黑白的破碎,就是专制精神的减弱。我把宋涛冬天的个展与那幅黑白消长图作为一个整体,又把九月的个展与满地板黑白之破碎作为一个整体,对比之下,就能看出减弱的趋势。 一物减弱,必有一物在增长。 站在地板上,往回看。宋涛对黑白摄影的兴趣始于今年初。天一天天变热了,他的技术一天天纯熟,对捕捉生活的投入和冲动,也一天天增强。这是一条线,与此纠缠的另一条线是这样的——天气变热,都市逐渐敞开,衣着、人的遮掩,逐渐减少,色彩丰富起来,欲望在绽放,一同绽放出来的,还有作者对这变化的冲动以及作者的欲望本身。 两条线,在夜里,在地板上,合在一起。站在地板上,也就站在了绽放的欲望上,站在了瓦解中的黑白世界和专制精神的废墟上。 看照片时,你不得不弯下腰或蹲下。之后,你就恢复常态,直起身子,但仍然俯视着。当你蹲下时,你离照片近,你看得真切,你就获得了宋涛的立场,成了照片的一部分,也就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你直起身子,远离照片,你的身子是挺拔的,与地板成直角。这时你又超越于生活之上,并把生活践踏脚下。在这里,感官神经末梢到了两个极端,一端是对生活的极度关注、敏感和冲动,一端又蔑视生活。一方面生活被作为粪土踩着,一方面又以显微镜观察粪土,并为观察所得激动不已,像一个生物学家一样,采集标本,整理,记录,做成档案,展出。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心情不是敬畏,是蹂躏。 宋涛未必是这样解读自己作品的。一个明显的证据是个展印制的宣传条,上面印着“有内容的地板”、“生活最伟大”。而我愿意这样理解: 地板是有内容的,
所以空洞;
生活是最伟大的,
所以最卑贱。 每两句之间互相反动,互相促进,又互相摧毁。而偏偏把前半句印出来,是一个反讽,一个戏谑。指的是桑,骂的是槐,说的是地,想的是天。 你结束俯视,抬起头,世界就在你面前、周围。你平视它。你刚刚践踏了一个世界,你的皮鞋踩上去,尤其在一些角落里,地板摇摇晃晃。对于贴了照片的地板,你可以矗立起来;而对于生活,你仍不免在平面里。你头顶上还有一双眼睛俯视你,而你俯视地板。 因此宋涛作品是不能单独看待的。宋涛作品之所以成立,其中一部分,就是观者是以何种方式介入的。宋涛是提供了一个平台,一个场。这个场等待着被填充,被延伸开去。
杨福东告诉你,什么都可以克服,唯一不能克服的,只有日常生活本身。日常生活就像宋涛的照片一样,遍布每一个角落,遍布你身边。他在生活中,在对立中挣扎的时候,宋涛把这一切都睬在了脚下。简明又绝对。因而可以说,与杨福东不同的是,宋涛作品中更多呈现出的,是立体,不是平面;是超越,不是对立;是神,不是人。又可以说,杨福东作品解释了宋涛何以决绝何以超越的原因。 而杨福东和宋涛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作品之外,他们同生活和解了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①文中提及杨福东以下作品:《城市之光》,2000年,录像,6分钟;《盗南》,2001年,录像,18分钟;《后院,嘿,天亮了》,35毫米的黑白胶片电影,2001年,13分钟。《留兰》35毫米的黑白胶片电影,2003年,14分钟;《蜜》,2003, 录像,9分钟。 ②独立电影一般指没有官方支持之背景的电影。 ③沈从文的一部关于乡村生活美好记忆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