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外 话



在欧洲,我常碰到汤国的画,印象中好象意大利居多。在香港一个人家里,也碰到过,巧了,主人是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在造型品味上是典型的见多识广。他们保留住了很长的历史,一条小巷也撑得起国宝的派头。旅游者很少能看到意大利的全部,因为永远有建筑用蓬遮住在维护。大学里有修复专业,学出来是铁饭碗。
这当然是我的刹那恍忽。汤国那个时期的画,人概另有所求,也许是汉佣造型中的滞畅,或许是杏花春雨江南的澹媚,更可能是绘之画之的畅快有趣好玩,总之,我不知道是由什么引起的。
你喜欢一幅画,会为不知道画家是怎样想的而烦恼吗?不会,喜欢就好。一般的观赏者常常不能确定怎么喜欢,所以提出一个“懂”的问题,评论家于是有了用武之地。其实,绘画好就好在直观。
汤国后来开始弄一些帖金箔的画。金这种东西其实很难侍候,搞不好很是假富贵。好皮好肉才衬得起金,皮肉稍逊,会让人觉得全部家当只有脖子上那一条。汤国的画弄来是好皮好肉,那一方金,也就有意思了。这有点类似诗中用险韵,韵脚不多的话,很难成篇,强凑境界也就难说了。
不过,我常常觉得绘画是无所谓意义的,也许有意义,就象我们常听到的和常读到的。可是,若绘画有意义,我们就难加进我们认为的意义了。音乐在这一点上最象生命,生命本身是无意义,如果生命本身有意义,我们还替它找什么意义?意义只在于我们的寻找,就象前面我的恍忽和猜测,无非是一己之寻找。
寻找是自做多情。创作和欣赏都是自做多情。人因为会自做多情,艺术才来了。不过绘画有它的宿命:绘画如果不是艺术,就几乎什么也不是了。这不象我们,如果我们不是人,还可以是动物,意思好象很难听,但真的还可以是动物,而不会什么也不是。
贴金箔的那些画,难加入意义,是不是汤国想在无意义上更接近纯粹呢?




阿城
一九九八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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