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梵志--面具人生

栗宪庭


曾梵志大学时就喜欢德国表现主义,三年级时就放弃了苏式写实主义而尝试表现性风格。初期作品不免显露出他尤为喜欢的贝克曼的痕迹。但他的毕业创作《协和》三联画,已有了个人的风格,并因此使他在校时就名噪画坛。

《协和》以医院为题材,在写实的外框下突出形象的象徵和意象,以及笔触的表现力。他通过医生与病人的关系,表达了一种“施虐与受虐”的生存感觉。医生露出狞笑,病人可笑地躺在病床上,态度安静、呆滞,但整个画面却又充溢着不安的气息。尤其充血般的肉色和冷白色,在表现性的笔触中,把隐藏着的血腥与危险透露出来。这组三联画所流露出的作者对人生的悲观,除了施虐与受虐的形象暗示,主要是通过表现性的笔触和血腥、冷酷的色彩感觉表现出来的。此后曾的作品中血腥的肉色在画面中的比例愈来愈大,笔触的表现性愈加呈现一种撕裂和神经质状。人物形象特别是眼睛的处理愈加惊恐,尤其加强了手的表现,不合比例地夸大,骨节嶙嶙,给人一种痉挚的感觉。除此,带血的生肉形象的出现,给人一种由于压抑所产生的带有血腥味的发泄感。

1994年以来,曾的《面具》系列风格为之一变,这可称为他创作的第二阶段,与前段画面强烈的火爆气氛比,突出了一种漠然的距离感。面具成为这个系列最重要的象徵物,画面人物减至单人或少数人。无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他这个时期关心的主题,或者他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虚伪与无法真正心心相印。画面孤单的戴面具的单个人,是被作者冷眼审视的每一个人,或者是他孤零零的自我感觉,即使是勾肩搭背的亲密大笑的朋友,由于面具,也给人一种虚伪和隔膜感。当然这种象徵尚嫌直白和简单,但更丰富的语言因素却在别处。其一,第一阶段画面中大幅度依赖大笔触的神经质般的表现性线条,被一种新的技法代替,即在画面形象的塑造过程中,不断地采用刮刀把原来的笔触刮平,模糊了原先表现性的笔触被刮刀处理后,人物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距离感。其二,平涂的背景,虚虚乎乎,莫名其妙的阴影,不知何处来的光,把人物推入一个陌生化的环境中,失去了现实的亲切感。其三,整个人物画法与第一阶段相比,愈加平面化,衣纹处的各种线条象中国传统水墨写意的技法,加之色彩趋向单纯、平淡,在灰色的背景中突现出的人物的白底黑线的基调,是消除第一阶段中火爆的又一因素。其四,与漠然的距离感相对比,是点睛般地画面中突出的手。它们与第一阶段有着联系,即手的画法继承或更强调了那种神经质的表现性,在不知表情的面具与大面积白色衣服的衬托下,尤为突出,仿佛一个极力克制自己保持平静的人,而只有手无法掩饰地紧张和痉挚着。曾创造的一系列的面具形象,作为他对生存感觉的表达,依然是一种受伤的感觉,但与第一阶段相比,那种压抑和神经质般的发泄,变成一种极力保持的无可奈何的平静,只有手无措地摆放,才能作为实际上的内心紧张的暗示。



1997年,曾的风格进一步优雅化,这表现为大部分的人物背景开始具体化为诸如大海的风景,而且色彩以优雅的灰兰、灰黄、灰粉红的色调为主,笔触近似缓和的平涂,色块与色块的边界没有锐利的硬边,而且柔和的过渡,使整个背景象大光圈下的远景那样朦朦胧胧。这些都为画面增加了抒情和舒展的气氛。人物动态趋于优雅和平静,手的处理也改变了前期的紧张和痉挚,代之以平静和正常的姿势,或者干脆把手放进衣兜里使人物动态悠然自得。这个时期的作品也象作者的近期感觉--仿佛看破红尘,也许“面具人生”才是真正的现实,不必为之惊恐和不安,“心远地自偏”,便可泰然处之。这种心理上的“退一步海阔天空”,才使他的画面多使用“海阔天空”或“窗明几净”的背景,人物才有悠然自得的平静感觉,笔触的表现性也随之消失。只有大头小身子的处理才使人感到作者似乎把所有的忧虑和心事深深隐藏于大脑,仿佛人的身体永远不堪忧心忡忡的头脑的重负。至此,在曾梵志作品中,早期表现主义的因素逐渐让位给形象的意象和象徵化的处理,或者说此时作品中的表现因素在刮刀的处理下被隐藏于面具中,人们可以通过画面,去透视被作者掩盖起来的、或被优雅化了的内心的不安和痛苦。这也许是人在今天的环境中不得不有的一种生存的感觉。


阿姆斯特丹
1998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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