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梵志--假面舞会
冯博一
人人都有一张面容。然而,并不是人人都有一张自己的面容。职业面容和场合面容来自模仿和训练,而真正的面容却来自性格。前者是外部强加于人的符号,后者是内心在面部的释放。
在现实生活中,人人都有一套隐藏真情实意的表情伪装。换句话说,人往往是带着“面具”而出现的,尤其是在当今的都市生活呈现出的“表面化”趋势,面具已经在更大程度上转化为日常生存的一种“心照不宣”的交往方式,一种人与人之间,人与不同环境场合之间发生关系的姿态。姿态类似于舞台的一次性表演,局限于具体的情境。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人能够完全抛开面具而真实地存在。
曾梵志以“假面”为标题的系列作品正是针对人的“自我内心”与现实状态的“外部面具”所构成的相互对立的现象而创作的。这与他所一贯关注的人的生存。现代文明与人的本性关系这一主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面对受制于工具理性而造成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现代人的内在价值不断丧失,面对大众媒介文化在喧嚣的城市中过量呈现的标准化、重复性、虚假性和欺骗顾客的商业性,曾梵志似乎并不想在他的创作中来完成对这一普遍令人焦虑的状况进行乌托邦式的改造,而是更愿意以一种批判、讽刺的现实姿态直面和逼近那些茫然的、可爱的抑或可悲的都市人的生存本相。他说“《假面》系列作品是我近几年一直沿用的主题,作品中所关注的仍然是活生生的人。我采用夸张、变形的手法,强调在人和人的过分亲密和大笑背后所隐藏的虚假。合影式的构图安排,场面的戏剧化处理以及人物脸上各种表情的假面所营造的一种近似于装腔作势的舞台效果。由于假面的存在,人和人之间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法真正地心心相映。当大家都隐藏着真实的自我和各种欲望时,出现在公众面前的形象也不过是一个假面而已。”
为了强化这一主题,在造型图式上,曾梵志抛弃了视觉形象的自然经验与法则,而是用单调的、标准的、复数式的面具和统一的服饰遮盖在不同的面容和躯体上。在虚幻亮丽的都市流行色的背景下,整个画面显得凸兀,直接与纯粹。其笔下的人物仿佛是一个模子压制出来的,去除了面容的标识,减灭了个性,他们或单独或煞有介事地勾肩搭背。观者所能辩识的,除了都市流行的服饰外,余下的只是一个没有个性和真我的躯壳。在绘画语言上,曾梵志用象徵、隐喻的表现主义手法,以瘦硬的边缘线笔触,对人物形象进行了结构上的变形处理,夸张的人物形象和带有暖昧的面具表情,以及一双双痉挛的大手,表现了作者对现实生存状态在场的紧张、虚伪和隔膜。也许这种绘画语言表明,作者已经从世纪未的空气中嗅到了某种反常的气息?遮蔽面容毁灭了真我,天姿被造作所暂时取代,“真实”与“虚假”在面容之域、躯体之间产生了尖锐的对立,形成了某种“可能的现实性荒诞”效果。所谓“可能的现实性荒诞”是指:强度的夸张与变形,使非现实的形象成为画面的主要形象,非现实的空间是作者的强度虚构所致。但照相式的姿势以及在文化上针对的现象又具有真实的现实感。仿佛是现实的一种误会,一个精心设计的改装,一个梦幻般的浪漫娱乐,所有的社会关系似乎都面临了另行安排的可能。这样一来,偶然性的成分降低了,甚至完全让位于必然性,而必然性的成分又进入了非现实性的形象与背景中,使荒诞显得更加自然合理。而荒诞的另一面却承载深度意义和价值。这一意义与价值就在于作者由此对自己的生活获得了某种批判性的距离感。
曾梵志的表现手法,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通过心灵的感应对人自身以及由人所构成的复杂社会的关照和破解,而是由外在世界的刺激产生的对自我的反省;他有一种自我确认和惶惑、自我肯定和否定的矛盾纠结,但又不沉溺于矛盾的旋涡之中,他的人生经验使他心明如镜看到了都市人的精神状态--自满、得意、虚荣、暧昧,以及也许隐藏在内心中的苦闷、无聊、疏离和孤独。这里,作者显然是退到了“摄影师”的位置上,以纯粹的主观性强化了“我”在对象表现过程中的兴趣和指涉意识,冷眼观潮的目光反映了“我”无形中的审视和存在。
在题材多样、手法翻新、流派纷呈的艺术新时期,曾梵志敏锐而独到地将视角“定格”在都市人的生存本质中,不仅因为作者本身就一直生活在城市里,更在于城市充分体现现代观念和人生。透过都市风景线的色彩和芸芸众生面容的暂时虚构,表现出的是艺术家的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和社会责任感,同时,让人体味到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家的创作使命,感受到直面人生的情感力量。这一创作使命和情感力量出自艺术家的真诚态度,对现实不作粉饰,不事媚俗,如实地揭示以显示艺术家的真挚的人格力量。这无疑是对现实主义艺术的一种增益和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