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现代人
清水敏男(美术评论家)
2003年2月
1994年,我与曾梵志在北京初次相遇。那时,为追寻现代幸福的表现手法,我在访问亚洲各国的新一代艺术家。
曾梵志的画室位于北京一个住宅区的角落。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画室窄小,他把大幅作品从画室里搬出来,摆在外面供人观赏。在初夏阳光的照射下,一幅幅绘画的色彩愈加醒目,给人以强烈的印象。
那时,我见到的作品是将人的皮肤画成红色的初期系列,以及当时刚刚动笔的最新作品面具系列。这两个系列的作品各具个性,风格完全迥异。但它们都展现了曾梵志的思想,反映了现代中国社会的变化,体现了艺术家在作品深处表现人性的一贯态度。
在中国以外的现代世界中,人物画家为数不多。加之,以绘画为表现媒介的艺术家也正在减少,人物表现越来越多地依托于摄影和视频影像。绘画剩下的作用也就是用来表现摄影与视频影像无法表现的东西。这在大多数场合是由抽象绘画来体现的。所谓抽象绘画,只有人的理性、感性和想象力才能生成,在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仅仅在绘画的世界方能体现。当然,像曾梵志作品这样,只有通过绘画才能表现人物的艺术形式也是很多的。
我们不能因为人物表现大多通过摄影就断言艺术对人的关心程度降低了。照片表现了现实人物不可视的部分,绘画则能够以人物为素材自由地表现对人性的思考。人物绘画的减少也许正是源于对人的可能性想象力的减少。但在现代中国,以曾梵志为代表的人物画家为数众多,也许是因为在中国,对人的可能性的关心尚未泯灭,还存在想象力对人性的作用余地。
在曾梵志的红皮肤系列中,人们身处血肉横陈的场所,也就是像屠宰场和医院这样的地方,传递着肉体存在的痛楚。他们肉体脆弱,手却异样地大。其中一幅画中,鲜血正从皮肤上滴滴落下。在大部分画里,人物作为群体而存在,他们不可思议地拥有几乎一样的皮肤,似乎在通过皮肤进行着交流,在心理上连接在一起。
比如在医院,患者们有着同样的命运,医生与患者也连结在一起。他们以血肉为媒介,共处于生与死的境界中。虽然他们分别处于生与死的两岸,但实际上两者都处于生与死的共犯关系中。或者应该说,是在玩着同一个游戏。这和屠夫与家畜的关系是一样的。屠杀者与被屠杀者玩着其中一方将最后胜利的游戏,通过尚有余温的血肉直接接触,产生出奇妙的一体感。
曾梵志对人的关心是以人与他者的关系为方向。这样的关系在曾梵志的作品里是以血肉为媒介的亲密关系,他们属于同一个命运共同体,进行着感性层次上的交流。
另一方面,面具系列描绘个人的生存方式,同时也涉及到了他人与个人的关系,而非仅限于表现个人的内部世界。那么,这样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呢?
这一系列的特征是人物都戴着面具。面具原本是人们为了变成他人而使用的道具。世界上的祭祀就经常使用面具。戴上面具,人就能成为神和恶魔这样的异界存在。戴上面具,神灵出现,面具可谓不可思议。比如日本能乐这样的戏剧,仅仅戴上面具就可以演出完全不同的人格。能乐中面具的效果极大,扮演老人的演员戴上面具后能立刻变成年轻女性。
可使人变身的面具即使在现代社会也没有失去其效力。并且,面具不仅留存于祭祀和戏剧中,也进入了现实世界。最初言及此事的是活跃在19世纪后半期的比利时画家詹姆士·恩索尔(1860-1949)。
ENSOR作品中的人物都戴着面具,他用面具来讽刺人间社会。在恩索尔最活跃的19世纪后半期,比利时与法国和德国一样正处于近代社会确立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都市人开始掌握巨大的权力。恩索尔对他们那种表面看似快乐主义而实际上恐惧死亡的生活进行了揶揄,将人物表现为在面具下隐藏真实自我并厚颜无知地生活的状态,如果不戴面具,就无法表演他们丑陋近代人的角色。面具成为一种必要的道具,令原本纯真的人变身为毫无个性的近代人。
曾梵志也认为现代人是戴着面具生活的。曾梵志作品中的人物在日常生活的所有场合都戴着面具。他们身处于既非祭祀场所亦非剧场。不论是与恋人约会,与爱犬划船,还是与友人交谈,随时随地都戴着面具,毫无个性地存在着。在充满伪善的现代社会中,面具成了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
但曾梵志与恩索尔之间有着很大的不同。我们看不到恩索尔画中人物面具下的面孔。恩索尔所要探讨的是人们用面具隐藏面孔,茫然地生活着。曾梵志作品中的人物虽然也戴着面具,却可以窥见其面具下的表情。他们有时也会哭泣,烦恼,欢笑。面具绝对不能隐藏全部个性。而且,我们在其作品中感觉不到任何揶揄的成分。相反,曾梵志对他们给予了同情,他有着和他们一样戴面具的悲哀。同是面具,看法不同。恩索尔生活在远离都市的乡村海滨,从外部讽刺着都市生活。而曾梵志本人就生活在北京这个大都市中,生活在戴着面具的芸芸众生中。除此之外,恐怕再无其他解释。
日本小说家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一书中,描写了一个照镜子的少年,少年陷入了镜中的自己与真正自我相分裂的烦恼中。镜中人是旁人眼中的自己,与真正的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格。同一人,性格却分裂。为了解决这种分裂,少年开始练习面对他人时的表情。曾梵志的面具与少年的表情可以说是同一性质。面具,其实是面对他人时的自己。
在曾梵志作品中,人物之所以会戴上面具是源于现代中国社会的迅猛变化。曾梵志的人生轨迹与中国的发展重叠在一起。我想起了曾梵志的初期作品,红皮肤的人物,以血肉为纽带共属于一个命运共同体,朝着同一的归宿发展。在现代中国,尤其是都市中,不久之前还存在的共同体急速消失。曾经在共同体中生活的人们,如今已经四分五裂,为了个人的目的而生存着。血肉共有关系已经形同虚设。因此,红皮肤系列的人物都有着迷惘和麻木的表情。
离开共同体的人们在新世界里作为个人生存着。个人要在新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了解新社会规则。也就是说,必须明确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与作用,并戴上与之相符的表情---面具。曾梵志自身也体验过这一过程。
在社会剧烈变动的中国,许许多多人都戴上了新的面具。曾梵志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将之描绘下来。恐怕在世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像中国以这样的势头由共同体向个人时代变化。曾梵志的绘画诞生在北京也正是这个理由。
有趣的是,他们通过面具来表现自己,正像前面所提及的,曾梵志的面具与恩索尔有着不同的表情。我记得,在他初期作品中的面具并没有现在这样的表情。恐怕人们已经适应了面具生活,戴着面具,在他人面前扮演自己的同时,也掌握了表达真正自我的技巧。
大概用不了多久,人们就可以过上不需要面具的生活。这种面具是无形的,但必不可少。面具是他人评价中的自己,与面具下的真正自我相分裂,这就是现代人,忍受分裂而生存着的现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