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铁海,上海和全球化

周铁海在过去几年是国际舞台上最重要的中国艺术家之一,他以新颖独特的艺术角色闻名与世。 很难给他的艺术形象分类,他既是自己的经纪人,也是自己的观众,同时还是自己的评论家,更是他所在时代的艺术评论家,他在一定程度上是超越批评的。他研讨中国人和外国人对彼此的看法,观察周边的环境,对环境的变化趋势和种种要求具有敏锐的感知力。 他艺术生涯的开始基于这样的假设,即一个艺术家一开始就必须属于某一个团体,出现于某一个名单中(他自己就常用这样的表达),这样他才可以进入博物馆、画廊、评论圈和传媒,才能生存下去。当周铁海的肖像、语录或者带有他作品的形象出现于国际艺术杂志上的时候,他的名字就进入了这样的名单。 这些杂志有《Flash Art》,《Art in America》,《Frieze 》……当他的形象和作品出现在这些杂志上的时候,他的艺术也就以“拷贝”的形式以原价售出去了。 自从那一次在朋友的画室里,在场的众位美国艺术评论家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他意识到进入世界艺术市场是多么重要!

他出生在上海,一直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他以他独有的眼光打量和折射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 周铁海用他的艺术表现来回答这个城市的发展和试验,甚至要以滔滔的雄辩批判国家艺术掮客、传媒和体制对异域风情的第三世界艺术家进行无情的控制和压榨。 或许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艺术观点不仅仅是超越批评的,也是超越地域的,因此具有世界性。实际上,从他的作品中轻易地看出来,他的艺术观点既不是完全中国的,又不是纯粹西洋的,他以西方的观点观察中国人,而以典型的中国人的好奇打量外面的世界。在他看来,一个中国艺术家的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能否获得西方的认同和接纳。中国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的作品,因为看起来很洋化和西化,而西方则认为他很有直观的中国味道。

上海就像伦敦或是纽约,具有同样的机会,因为通常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在这里交流和相互影响(这对上海来说其实是难得的,因为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在不久之前还是基本与世隔绝的)。周铁海的游历很广泛,就像前辈的许多艺术家一样。每次回国他都带回新鲜的思想。这一切让他具有前卫的意识和世界眼光,但同时仍然保留了他的文化和具中国印痕的根基。周铁海为他生在中国感到骄傲,不过他并没有屈服于国际上流俗的看法,赞美中国与众不同的多层次文化,并且要我们相信“西方希望中国的艺术家有民主观念,以此作为对抗中国共产党统治的样板。”但是周铁海对这一切似乎无动于衷,他只是埋头于他的创作。

艺术家的文化背景

这是典型的中国两极化——西方是他研究和创作的主要特征。 周铁海毕业自上海艺术学院,教他的老师在俄罗斯受过培训,因此周铁海对外国艺术的认识也局限于欧洲传统的装饰艺术和社会主义苏联的艺术模式。 邓小平时代,苏联艺术的影响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西方消费主义文化,在中国铺天盖地,几乎进入每一个领域,中国人对世界艺术的认识也逐渐比较全面起来,尤其是欧洲和美国的艺术风格,甚至对现代派的波普艺术和达达主义也不陌生。 这些艺术讯息受到空前的欢迎,被盲目仿效,还被认为具有革命性。中国现代文化将其吸收,并且以颇具深度和眼力的评论标准来评判。 实际上从历史角度说,西方的视觉艺术最早是在大清朝由传教士传入中国。20世纪开始以后,许多中国画家前往欧洲尤其是法国学习绘画技巧,并把它们带回自己的祖国。这里后西方绘画在中国又经历了主流的社会写实主义的洗礼,也即是所谓的宣传画,甚至艺术家自己们也表示,“缺少对工人阶级和毛主席肖像的表现,文化大革命的视觉宣传艺术是不可想象的。”

骆驼,周铁海的标志形象

周铁海对将毛主席肖像奉为神灵的做法深恶痛绝,同样令他深恶痛绝的还有那些商标和美国的招牌(比如麦当劳和可口可乐),于是他发明了自己的个人商标:骆驼。这个骆驼的头像开始出现在他的画布上,他选用这个形象是因为它很滑稽,不过有讽刺意味的是又令人想起美国社会,因为它很典型,对美国人来说典型的波普艺术就是要“好看”。 骆驼是中国进口的美国香烟的一个牌子,不过也令中国人很容易想起外国人,其实许多亚洲人都觉得西方人的“大鼻子”很滑稽。同时,骆驼也代表着爆发起来的新一代中产阶级。这也象征着后殖民地时代的上海和西方的联系,以及建立在城市对外贸易上的物质主义。 骆驼既是所有人又谁也不是,它不过是它的创作者的代言人,是一个表达作者的思想和评判的渠道和遮掩。于是在他的为数众多的安慰剂系列画作中,周铁海将许多维多利亚和文艺复兴时代著名画像的脑袋替换成了骆驼这个颇具异域风情的动物。

安慰剂和滋补品,一个对艺术意义本原的独创性解释

安慰剂系列与周铁海的另外一个滋补品系列作品有联系,代表着他对艺术的基本看法。 周铁海创作这一系列作品的灵感来自于一位瑞士化学工程师,他介绍了开发药品所历经的程序和时间。在药品销售之前和研制过程中,制药公司需要做试验观察药品的效力,给一组测试人服用开发中的药物,同时让另一组服用没有药效也无毒的安慰剂,观察试验的结果。 因此,安慰剂其实并不是药物,而是给你以“心理安慰”的东西。 让我们再来看看这个想法的思路,现在社会人们什么都有了,钞票、工作、物质享受,但是人们却仍然不快了,安慰剂于是成为艺术家对世界的一种解释。艺术让人感到暂时快乐和满足,就像鸦片让人感觉上了天堂。这也是周铁海和其他艺术家希望向世界表达他们对艺术的看法,即艺术自身可以带来满足和安慰,其本身就可以是目的,也就是说可以“为艺术而艺术”。这是因为,就像艺术家自己说的,“我们在学校的时候灵魂和精神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但是今天学生们想的仅仅是如何赚钱。” 同时,按照传统的中医,滋补品是具有中性的物质,就像“人参”可以延年益寿。 安慰剂系列作品从中国对西方艺术的看法出发,从中关照并发现一些“新”的东西。

周铁海对古代和现代西方世界的看法

周铁海的这一发现是基于调查和对现代及古典西方艺术的研究:一方面西方艺术一般被中国人看作是“古典的”,在周铁海的作品里反映的就是维多利亚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另一方面西方艺术又是“当代的”,特别是闻名的美国当代波普艺术。 虽然在中国人刚刚接触西方艺术的时候,由于文化上的隔阂和风格上明显不一致,对西方艺术的古典和现代分派也不尽了然。随着中国过去二三十年的开放,就需要有完全开放的心态来面对西方艺术,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了解,但是同化确是不可避免的。 根据周铁海的解释,当我们观察另外一个文化及其发展的时候,对异邦人的理解不会是系统、深刻和真实的,在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之间经常没有直接的互动,往往对每一个细节的理解都和本民族文化的多元性和特殊性息息相关。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文化背景中都可以产生新的、典型的发现和感知,而这丰富了双方的语意空间。

正因为这个原因,周铁海的绘画主题并不是按照什么标准来选择,就像人们经常观察一个异域文化一样。周铁海说,他选择重新解释的绘画代表着西方古典社会(贵族、教士和圣徒)。这就是一个中国艺术家油画中看到的欧洲文化。于是,虽然他并不通晓每一幅画的来历和历史背景,但他仍然创造了一种新的形象,表达中国对西方的看法。

在你欣赏一件艺术品的时候,你会发现其中包含着许多的意义和暗喻。周铁海画了有着骆驼脑袋的蒙娜丽莎。毫无疑问,蒙娜丽莎是列昂那多-达芬奇享誉世界也是被复制最多的绘画作品,同时也是艺术史上被亵渎过的最著名的画,麦克尔-杜尚就曾经画了一幅蒙娜丽莎并给她画上了胡子。杜尚的疯狂举动以及20世纪初的粗制滥造的艺术作品震动了世界艺术界,同时也引出了这样的问题——艺术到底是什么?简单的回答是:艺术可以是任何东西。

“中国瓦霍尔”的艺术工厂

由于这一主张颠覆了当代艺术的一个基本原则,特别是当观念艺术发展起来的时候,重要的已经不是你看见的,或者作品的物质本身,而是其中隐藏的观念。 所以,即使周铁海并不亲自绘画,或者从一开始就不参与整个过程,但是他却一直出主意,而由他的合作者完成最终的实施。 周铁海有许多助手借助他工作,在他看来,其中的一个很特别,他叫做赵林,许多作品应该和他共同署名。周铁海的工作室令人想起安迪-瓦霍尔在纽约的艺术工厂。 真是奇怪,几十年后,居然在中国发现了与安迪-瓦霍尔相近和类似的艺术家,而且既不是想模仿又不是想超越。其实,不过是偶然的,因为同样的需要而产生的自然结果。周铁海自己也认为,为了完成这样一个规模庞大的作品,必须要有很多人合作,实施他的想法,而且这些人都需要有他们的头衔并且有他们的公共关系网络。 而且这些还要与社会潮流和事件保持一致,周铁海就像是中国式的安迪-瓦霍尔,一呼百应,是否这也是一种自我激励,一种为了不断创造而进行的向内在的挖掘。 像安迪-瓦霍尔一样,不仅在他的绘画专业领域,而且在音乐、电影等新的艺术方面,周铁海都在为艺术家们制造创意空间,令他们有所发挥。他仿佛是率领着一群乘坐喷气飞机来去的中国人,他以他的高涨的灵感和创意激发他们,发挥他们组合在一起时发出的协同作用,将他们推向世界艺术的舞台,这一切他掌控得游刃有余又得心应手。 他尝试的技巧对公众和他来说都是一个挑战,他想看看自己的试验可以走多远。事实上,他新提议使用喷画笔绘制古典油画,虽然喷画笔与糟糕的绘画和涂鸦联系在一起。正因为如此,而且喷画笔还不常见,并且几乎受到贬抑,他还是以他自己的所有向艺术界发出了挑战。 这就是周铁海作品的特别之处,他的西洋油画用笔粗糙冷峻。 融入中国传统水墨的清新淡雅,也就是英国人所说的“漂亮而精制”,这又是东方与西方的交汇,但是有不完全是东方的水墨或者西方的油画,他的作品中自有其充满矛盾和对抗世俗的成分。 这一方面,周铁海再一次显示出现代的和前卫的艺术风格,尤其是在绘画方面,表现出他向学院派墨守成规的挑战。他的作品有特殊的绘画意义,包含吸收了很多,但是又有非永久的元素和飘忽的细节。他同时动用了许多辅助手段,从在普通画布画到旧报纸上,仿佛过去的“大字报”,这是中国人熟悉的,很有刺激效果,好像在说艺术根本没有什么价值,只不过是旧报纸而已。

有时候,他甚至使用装了电动装置的画轴,当观众按下按钮的时候,画轴会自动打开。这一设计灵感来自中国的摄影棚,在那里电动画轴被用来显示特别的背景,比方说瀑布和金字塔,因为他们没有钱去实地拍摄。 其实,当我们透过他表面的嘲弄和看似简单的艺术处理,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特别的感知能力和对文化的把握。 他可以就作品展开叙述或者就内容进行争辩,这在中国还很少有。如果不是因为有他,我们将无法把握其作品内涵,因为它们是这样的与众不同。

描绘艺术的角色——当代与古典,中国与西方

通过重新解释一些描绘性的绘画作品,周铁海提出了对文艺复兴的一些有趣的问题。文艺复兴是西方“现代”的基础,对中国也有巨大的影响。 在14-15世纪之间,西方的艺术世界经历了一场新生,西方人重新认识到人的最高价值和美德。文艺复兴的中心是古典的复苏,通过试验把握自然的规律,更重要的是将人当作宇宙万物的中心和尺度。 但是,这一明明白白和广为接受的观点对中国文化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主要有两个原因。首先,国家如何能够接受个人为万物的中心的观点,因为上千年来中国古老的道家先哲就将个人置于边缘的位置(在中国的山水画中人物向来很小),个人不过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元素,无论是个人还是神灵都不可能是宇宙的中心。 其次,中国今天仍然是一个集体主义的社会,无论是对于其庞大的人口还是就政治而言。个体的观念还相当的缺乏,虽然很多时候好像有一些相当然的个人观念(对于自由和人权也是这样)。 不过,周铁海还是抓住了这些思想,以富有表现和说服力的笔法将人物绘画创造成他的优势,虽然在中国画人物的肖像有时候被认为不太吉利,因为阴暗面和画面的明暗处理很容易让人将之与死亡联系起来。 周铁海凭借他的多才多艺以及艺术的开放性,还是让中国文化接受了新的刺激,丰富了内涵,虽然他的作品人们未必完全理解。尤其是对他的作品的不同阐释引发了文化间的对话和交流,增强了其作品的国际性。 于是,周铁海提出一些具有宗教意味的意象,比方说Andrea del Sarto的“慈悲”。这是一幅基督教题材的绘画,几个世纪以来中国人都不太理解,甚至今天还错误地以为那是“淫秽”。 另外一些场合,我们会遇到一些这样的意象,其实它们彼此之间可以互为解释,因为艺术就是一种强有力的交流的工具。

“中国效应”

周铁海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东西的交错以及值得评论的细微之处,其背后皆有文化因素,这在周铁海的艺术生涯中表现得很突出,几乎在他大部分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在上海和所有的东方,当代艺术的历史都不长,因为自我表现在中国没有传统,甚至今天艺术的表现还是一种挑战。 在为1997年资生堂展览拍摄的无声电影《愿望》中,周铁海描述了年轻艺术家的种种努力,他们试图学习掌握一种策略以打破他们面临的隔绝,他们需要被人知道。他们提出的建议是建造一座机场,这是一个隐喻,意思是为了让收藏家、评论家和画廊经理了解他们。短暂和走马观花的国外之行其实理解不了外国的什么东西。一些外国人甚至说,“除了中医和武术,你们还有什么呀,你们做出来的不是艺术。”中国人对此的回答是,中国有自己的艺术,而且和国外的一样好,只不过评判艺术的标准不同,所以外国人难以理解。周铁海批评了这种说法,仿佛每一种艺术都需要一个赞助人似的,他觉得那种推荐和熟人间的举荐体系简直就像黑手党的运作。 在他1998年的作品“新闻发布会”中,周铁海将自己描绘成站在讲台上的发言人,他对这麦克风说,其中最关键的一句是“艺术界里面的关系就像冷战以后国家之间的外交”,意思是艺术家之间其实存在竞争关系,但是彼此又不得不合作,就像外交一样。 周铁海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如何得到它们。在他的一件作品中,他的骆驼在眼睛里面说,“大家赶快呀,艺术的历史可是不等人的!”中国有一句有名的俗语,不到长城非好汉,而周铁海仿佛在说不抓住机会做到最好就不是好的艺术家。 周铁海是爬到了长城的顶端。因为他出席各式各样的展览和双年展,在中国国内他已经很有名了。他目前做的就是试图融合中西文化,但是他又不把自己拴在任何一头,他激起中西文化对彼此的兴趣,从中发现创意。 周铁海的多才多艺受到了世界的注意,美国人、欧洲人都知道他,他的作品被选入国际艺术展,比如2003年巴塞尔艺术节,2003年6月在法国蓬皮杜中心举行的展览“那么,这就是中国?”,以及在惠特尼博物馆开幕的“美国效应”集体展。“美国效应”集体展探讨美国文化对世界艺术家的影响,并且提出,随着艺术交流的展开,各个文化和文明对外的开放程度加强,将来可能出现所谓的“中国效应”。

伊丽欧罗娜-白蒂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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