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ist/艺术家
VOL.16 梁绍基
采访/撰文:成黎
编辑:陈元、祝琳
设计:Rina
图片提供: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与梁绍基
继大同大张、余友涵、李山、仇大雄、陈福善之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推出第六位中国重要艺术家的个展项目⸺“梁绍基:蚕我 我蚕”。正如展览主题所喻示,艺术家梁绍基过往逾30年的创作实践始终与“蚕”紧密缠绕,难舍难分。以此为契机,我们在上海采访了梁绍基。
在他的设想里,一根悬空的蚕丝,穿过许许多多房间,虚渺如是,无限绵延。
和梁绍基的采访约在上海盛夏的一天,采访结束后,我们顺路走了一段,路口遇到红灯,便停下脚步。我问梁绍基:“艺术家到了后期,拼的是什么?”他想了一会儿,答道:“拼的是修养。就是人的积累,不只是艺术的积累,还有文学、哲学、科学等各方面的积累。最后要有那么一下大彻大悟,把这个积累又破了。你看黄宾虹多厉害啊,80多岁后还在变,一直在破⋯⋯好的创作不是造句,而是大风起兮云飞扬!”信号灯变绿,人流开始穿行,梁绍基却继续停在那里讲着黄宾虹,浑然不知。
上世纪80年代,在梁绍基眼前的也是绿灯。
他1945年出生于上海,早年研究纤维艺术,1986—1989年在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师从万曼(Maryn Varbanov)研究软雕塑,获得过“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大小机构纷纷请他任职。但过了不惑之年的梁绍基却在80年代末选择转向陌生的创作领域――尝试用蚕丝创作作品。“那时候很单纯,他们说我这种作品不伦不类,不是雕塑,也不是纤维艺术,我就赌气,我就不信。”掐了信号灯,一切又重新开始。
如今30余年过去,梁绍基搬去了天台山,“用蚕”已经成为他标志性的艺术语言和艺术风格,而他个人也极为难得地成为国内当代艺术界的“常青树” 。“侯老师(此次个展的策展人侯瀚如)和我说,不要做自恋式的回顾展,要做课题。”于是,这次展览里几乎有一半作品都是新创作的。新的作品会为艺术家带来新的收获,其中《皮肤》和《白光》两件作品让梁绍基难抑欢喜。
《皮肤》的创作灵感是从另一件2016年的作品《残山水》而来,在《残山水》中,梁绍基只使用了蚕丝这一种材料,《皮肤》也是如此。在一定的生物钟阶段及干燥度下,蚕吐出来的丝会收缩,“就像皮肤一样,有时候是很嫩的皮肤,有时候是很皱的皮肤,有时候它吐到最后没力气了就会往上吐,上面会有一个小包。这个我觉得特有意思” 。“皮肤”是内在于外在的真实显露,最表面,但也最深刻。梁绍基将这种形态与德勒兹(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吉尔·德勒兹)关于褶皱的阐释联系在一起,褶皱里有记忆,有伤痕,有生与死的距离。隆起又陷落的丝白,纯得发烫,又茫茫悲凉。
“之前我总是将蚕丝与其他材料放在一起去互文,或是放在一个景观中。现在我将创作又放回到了材料的内在,慢慢洗掉,再从本初出去,你会发现那个纯粹里面有极大的可能性。到了这个时候,物非物,物成了道的精神层面。”回到本初,先要走到极度的微观里去,《皮肤》的由来离不开梁绍基长久而深入的养蚕经验,他对蚕的生物学理解与实验不亚于一名科学家;接着是源于自我的体悟与感知,让这微观里的本初得以无限。梁绍基提到人类要上太空:“好像是高科技带你走出了地球的历史发展,但人类其实对自然及周遭的一些事物没有充分认知。那你到太空去,你又一次进入了原始,对不对?”
更能直观体现梁绍基这么多年艺术体悟的作品或许是《白光》――这也是他准备在展览中设置的压轴作品。“我把以前那些影像都拿出来,做成18个影像(每个影像6分钟),18个屏幕同时播放,然后加速,十倍的加速,千倍的加速,加速到最后就变成一条白光。虚空、救赎、无限的绵延,沙沙沙地,这不就是蚕丝吗?”在这个六面体的影像装置中,白光归位,仿佛正化蛹成蛾。之所以想到《白光》,还是因为梁绍基一直想做“一根蚕丝”,但做不出来“。一根悬空的丝穿过许许多多的房间,存在着一个存在,那根丝几乎看不见,但当你看到的时候你会惊讶。就是那么一根丝,我觉得这里面包含了所有。”作为一种衍生的解决方案,于是有了《白光》。然而那根丝,梁绍基对它心心念念。
在那根丝上,蚕我、我蚕。梁绍基拿起笔,在采访稿的背面左起竖行写下“丝思史诗”,右起竖行“蚕缠残禅”,“蚕我 我蚕”被放在中间。他解释:“丝和蚕是一种媒介,一种切入;思和缠是一种方法,一种关系;史和残是进入时间和社会层面后的呈现;然后,到了诗和禅,那是一种超越。诗是一种不可言状的彼岸。”
庄子、尼采、海德格尔是梁绍基常常提起的哲学家名字,他们还有个共同的身份――诗人。海德格尔对于另一位诗人荷尔德林(德国浪漫派诗人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所提出的“人诗意地栖居”格外敏感,而梁绍基对这个“诗”发起追究。“我问过很多人,‘诗意地栖居’里面的‘诗’如何解释,结果是一个希腊人告诉我,这个‘诗’在希腊语里面有‘创造’的意思。”他兴奋地一拍手,“我一下子觉得对了。我以前找不到这个东西。文学也好,哲学也好,它还是在现有世界文明里的归类和阐释,在里面。而诗是在外面的,是我们一直在追寻的彼岸,这个‘创造’便是像禅一样从里面破了出去,重新建立彼岸。”朝着建立彼岸的方向,梁绍基和那些哲学家们踏进了同一条河流:存在是怎么回事,人在世上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他在1994年“自然”系列的创作手记里就写道:“世上的生灵都在荒唐的、无法平息的矛盾中寻觅着自己的生存空间。”河流静深、湍急,30余年,世事变化,梁绍基扶住了那根丝。“蚕丝给了我路径去认知。其实挺虚空的,但这种虚里面又有不断的流变,而这个留痕就容纳了人类一切的文明和因果。一根丝,多虚渺啊!”
《白光》里还藏了一个小机关:播放的影像里会有之前展览中出现过的作品,当它们在尾声全都变为白光的那一刻,也就都消解掉了。聊起自己欣赏的艺术家的特质,梁绍基总结了三点:有经验、有灵性、有勇气。经验是已知的积累,灵性是对未知的感悟,而勇气,是再次回到创造的勇气。
回到那个路口。我又问梁绍基:“那你觉得自己破了那根‘大彻大悟’的线了吗?”
他说:“我还差一点儿。”停了一会儿,他自我纠正:“我还差很多。”
Interview/采访正文:
artnow:
你为这次展览准备了多少时间?展览有什么样的线索吗?
梁绍基:
实打实有三年半,接近四年。我想着如果还能再准备两年就好了。展览大致有几部分:天地神人、家、景观、重与轻,展示实验过程的驱动器,还有文献部分。我想让观众走进去,从地走到天,感受情感,感受当代景观。这个架构我酝酿了很长时间,2014年,我在香格纳画廊展出《命运》的时候,我就想把那个地给挖了,把我的《命运》埋下去,但是画廊没同意;这次我本来也想在这里埋,但PSA的工程部也没同意。后来我就换了思路,在大厅不去拼空间,而是让“云”落下来。《沉云》以前展出过,但这次用了规模更大的木头,有一块有4米长、2米宽左右,那都是唐代的老樟木。东方千年的历史,蚕丝覆盖在上面构成了轻渺的腾云,它的精神内涵够大。然后上楼的那个电梯,我做成了类似蚕的蛹道的样子,上去了就是《天庭》。《天庭》之前展过,但这次做得比原来大很多,30米长、12米宽、10米高。观众进去,三根巨大的光柱在前,地面一排蚕丝萦绕的三角,就像走到了一个无图案的教堂里⋯⋯
artnow:
这次的《沉云》《天庭》《巨链》《雪藏》,都是在你之前作品的基础上放大了规模,用意是什么?
梁绍基:
以前做作品都是以作品去考虑作品,这次更多是将它作为展览的一部分去定义,它在空间里如何构成“天地神人”。另外从作品说来,它会更加感人。
artnow:
策展人侯瀚如是怎么与你一起工作的?
梁绍基:
在上世纪90年代初,我还在做“自然”系列中的小床和地球仪时,侯老师就回应我说:“你是第一个从纤维艺术跳出来的人。”他很敏感。当时大家都无法界定我的艺术是哪一种,他支持。我和他认识很多年,虽然他现在人在国外,但我们一直保持沟通,他给我提出了很多问题,然后我到处跑,到处去试,慢慢地删减,把问题想清楚。我会给他发很多东西,对了的时候他会说:“这个好。”这种对话让我很有收获。
artnow:
你会给自己至今的艺术生涯分阶段吗?
梁绍基:
从1988年开始的“自然系列”,还是在探索“蚕丝”这种材料究竟可不可用、可用到哪种程度;后来,以《链: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为代表,开始以“蚕”探寻更多的哲学观、世界观;而从《残山水》到《皮肤》,那就是更关注材料本身,也发现那种搞不清楚的事情永远存在。
artnow:
30多年使用“蚕”这种语言,会不会觉得有时候被它所束缚?
梁绍基:
我觉得做不完。你可以从更人文的思考来切入,也可以通过科学那种微观的观照,还有很多偶发的机遇促成完全崭新的创造。比如在今年年初,天台山特别冷,石梁瀑布整个都结冰了,我就很兴奋,我将浸了水的丝箔贴在石梁边的石坡上,晚上打投影,创作了《冰丝瀑》。我还想把作品和蚕送上太空,看看蚕在宇宙里是怎么吐丝的。
artnow:
就没有一种更大的诱惑力,让你想探索一下别的语言?
梁绍基:
我想过啊,想过好几次。但精力不够,资金也不够。我想过磁场,因为磁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我还想过火山土,它有营养,也有危险性,我对自然那种不可控制的材料感兴趣。人的认知其实很有限,这种材料能帮你打开。
artnow:
你前两年的展览和创作都还挺密集的,是有一种急迫感还是创作生命到了这个阶段有爆发?
梁绍基:
不一定是好事。有很多展览是消耗,有时候有种要对付的感觉,留下了很多没到位的东西。
artnow:
你觉得艺术家怎么才能不被自己的概念框住?
梁绍基:
解决的方法要很简洁。里面包含了复杂的斗争,但是一下子就解决掉,一针见血。黄永砯的那个“洗衣机”(《〈中国绘画史〉和〈现代绘画简史〉在洗衣机里搅拌了两分半钟》)、徐冰的《何处惹尘埃》,都是很厉害的作品。审美提上去,思考问题的方法提上去,然后勇气很重要。
artnow:
上世纪80-90年代,很多比较有先锋意识的国内艺术家都选择出国,你为什么选择留下?想留下来解决什么样的命题?
梁绍基:
那时候一个是因为我年纪有点大了,语言也不太好。更重要的是,我在80年代初就去了欧洲、美国,给我很大启发,那些厉害的大师最后都是从自我出发。那时候我开始用蚕,而且当我进入天台山这个场域后,发现这里更适合我。在国内或国外,没有哪个比哪个更好,关键是艺术家自己有没有转化的能力。
我原来还想的是中西结合,但艺术最后还是回到自己的心。早年我到西班牙,去了鲁佩茨家里,他就和我说一句话:“艺术家如果只管自己就简单,一管别人就太复杂。”这句话我后来慢慢体会到了,别去想为谁、为了什么样的结果。越到后面,突破会越难,就越要回归。“朴、拙、纯、真”是我下一步想要突破的方向。这里的“真”不仅是真实,我想更多的是一种由衷。
artnow:
所以突破的不是某个命题,而是自己。
梁绍基:
对,突破的是自己。就比如这个展览,展览结束以后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反馈来帮我认知,但最终还是看我有没有能力把这个展览全部翻掉。这个翻掉不是指简单地翻掉,而是要看到有一个新的爆发点。
artnow:
世界在不断变化,出现了不同的冲突和问题,在这些变化面前,“蚕”这种语言够用吗?
梁绍基:
蚕会作茧自缚,也会化茧成蛾,永远就是这么个轮回。蚕吐丝,似断非断,断了又生,生生不息。
我越来越觉得我选自然作材料是选对的。特别是在疫情之后,我觉得人类是需要反思的。现在大家越来越强调科技,但科技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人本的东西你不能丢掉。我这次又做了个《雪藏》,以前是埋着一些日常物件,这次我埋了100个手机,冻掉它。在疫情期间,人们离不开手机,又会因为手机而焦虑,惶惶不安。蚕丝里面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氨基酸,氨基酸就是生命,我想用有机的生命对无机进行治疗。
artnow:
你的很多作品有治疗的部分,但好像也有很多悲恸在里面?
梁绍基:
人性。这就是人的命运。所以我有个作品叫《命运》,蚕丝就是命运线。生命意志也从这里呈现。而且人类到这个时候,就会特别感人。前几年我做作品,对这种生命意志的表达会比较强烈,现在更为复杂了。它不是一个结果,就像《老人与海》,赞美的是搏斗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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