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 齐超
编辑、采访、文 张剑蕾
施勇担任香格纳画廊艺术总监已有15年之久,参与策划了无数展览,也见证了上海当代艺术生态的发展与形成。然而,他的另一个重要身份似乎逐渐被人淡忘:艺术家。作为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从事装置、影像等实验艺术的代表人物,他在2006年果断按下暂停键,又于2014年重拾创作热情,“一波三折”之间,艺术家施勇将带来哪些耳目一新的创作实践?今天,时尚芭莎艺术为你带来独家报道。
01
小空间,大能量
11月7日,施勇的最新个展《向内,直至消失》将在上海香格纳画廊正式揭幕,这也是他自2015年在没顶画廊举办的《让所有的可能都在内部以美好的形式解决》后的第八次个展。展厅一楼汇集了其最新的六组雕塑和装置,大大小小共11件,均突出表现了他对文字、语词、文本和观念的思辨使用。二楼则是对其30年来创作生涯的文献整理,即“一个人的艺术史”。
展览前十天,施勇开始了布展工作——比起通常提前七八天更早。没想到装置还是出了点问题,而身经百战的他早就习以为常:“比起绘画,装置或影像总是要最后一刻才能完成,因为考虑到现场呈现方式和效果,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与许多艺术家不同,有着十几年策展与布展经验的施勇,对自己的展览总是习惯性地亲力亲为,从而更好地针对特定场所、依据自己作品的概念和逻辑形成一个“新的空间语法”。这也意味着他对展陈空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几乎一进入到空空如也的展厅就能迅速产生想法。
但实际上,这不只是来自其多年艺术总监的经验,更得益于90年代做艺术时的“苦日子”——没钱,也没有宽敞的展厅,他只能与其他艺术家朋友在一些废弃楼房、临时性场所里见缝插针地做一些短期实践。如今看来,这些经历于他而言却弥足珍贵。
1995年,他在自己家中创作的首件声音装置《扩音现场:一个私人空间的交叉回音》也出于相似原因:在自己公寓不用花一分钱,喇叭都是从卡拉OK老板那里借来的。他在客厅、卧室、厨房和洗手间等区域全部安装了麦克风和喇叭,无论人在哪个空间制造的任何声响都能在别的空间清晰听到。
这件作品看似简陋,却表现了身体在受声音干扰的不同空间中,产生了仿若被监视的不安感,探索了一种“边界”问题。一个月后,他去加拿大参展,将装置拆除后的安静与不适令其至今回忆起来仍“细思极恐”。
私人空间虽小,但这件作品散发的巨大能量历久弥新,或许这也是多年来他始终偏爱小型展览空间的原因。时尚芭莎艺术(Harper’s BAZAAR ART)专访艺术家施勇,与之就最新创作、艺术家与艺术总监身份转换等问题展开深度对话。
BAZAAR:此次个展将展出哪些新作?
施勇:这次空间也不大,作品共有六组,大大小小加起来共11件,基本都与文字、语词有关,只有一件装置《向内,直至消失》没有文字。不过,这件作品由三个锥形体连接在一起,都有一个消失点,所以其实有一个看不见的词语:消失,也是这次展览的主题。
BAZAAR:你之前也创作了一些文字作品,如《请勿触摸“请勿触摸”》《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等,你的作品被形容为“一种简洁写作的诗学”,如何看待文字、语词和文本在作品中的力量?
施勇:可能因为我最早是学广告,而广告语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诱导并吸引观众,落实在利润上。同时,我挺喜欢阅读文学,对哲学也抱有一种敬仰。其实我并不擅长写作,只是对词语十分感兴趣。通过一种词语嵌入,整个语法都可能被颠覆掉,这种颠覆的力量是其他物件很难做到的。虽然我并不是一直围绕这个主题创作,但它的确带给我很多可能性。
正如《请勿触摸“请勿触摸”》中,前一个是动词,后一个是名词或物,源自人们在美术馆欣赏作品时,总是会有提示告诉你不能靠近,因为它已经被置于神坛之上,关乎于权利与权力。因此,文字于我而言,有一种异于其他媒介的力量。
BAZAAR:你的展览也有策展人,你会完全放手吗?
施勇:我通常会和策展人一起沟通,这是我的习惯。不过,因为是自己的作品,所以主要还是会以我的方式去摆置。如果他反对,我会问清原因,然后去做调整,这种讨论是必要的。当然,有的艺术家可能不去考虑这个问题,而只关注作品本身,其余则委托给策展人去做。
BAZAAR:是否会有与策展人出现明显分歧的时候?
施勇:我不是一个特别轴的人,基本上都能达成一致。有时我也会吃不准,所以需要他来判断一下,我觉得这很正常。如果你做一件作品,一直处于一种绝对把控的状态,反而很糟糕。在推进时,很多时候你要处在一种半模糊状态,会发现很多不知道的东西,这样才会对你的概念真正起作用。
比如这次展出的一组作品叫《遗忘比记忆更久远》,产生于疫情期间。因为无法外出,我决定抄书,用同一张纸,写满之后就擦除,再把擦下来的碎末保存下来。它们看上去像是知识的头皮屑。一开始抄写与擦除都很顺畅,但到了一个时间段后,纸突然变得很脆弱,这让我很紧张,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但其实这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继续下去,直到完成整本书的抄写与擦除为止,无论这张纸是否最终会变成碎片。
BAZAAR:你过去的作品常关注权力美学、外部规则等,此次有转变吗?
施勇:有一些新的东西,不过我并不擅长对某个主题进行线性延展,而是多重维度、涉及多方面的,包括身体、场域、声音、边界以及权力规则等。这次更多地针对我个人及身体的一种状况,尤其是疫情所带来的冲击,让人开始向内探索,而且这种向内并非主动的,而是不得不这样。
02
暂停≠停止
BAZAAR:2006年,你创作了《2007年卡塞尔没有文献展》,并开始成为香格纳画廊艺术总监,十多年来艺术从业者的丰富经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对你自己的创作有何影响?
施勇:这件作品正好是一个契机。那段时间,我在艺术创作上遇到瓶颈,而我个人认为艺术创作不是靠咬紧牙关坚持的,所以就想先暂停。正好这时候,劳伦斯(香格纳画廊创始人)希望我能够帮他们负责视觉的工作,我就很自然、没有拧巴地接受了。
所以我唯一的改变是从艺术家变成了艺术从业者,角色有所改变,但从未离开艺术。这个过程中,我也并没有完全停止创作,虽然没有去推进新的创作概念,但还是有做一些跟以往“幻觉现实”系列相关的作品。
BAZAAR:在暂停的这段时间里,你是否会有技痒的时候?再次回归职业艺术家的创作后,是否觉得积攒了很多创作能量等待释放?
施勇:技痒是肯定的。停下来的前几年我不会去想办展的问题,只是帮其他艺术家做展览,对我来说也是很愉悦的事。后来才慢慢开始有了一种创作欲望,我原来的一些问题或瓶颈通过时间慢慢打开了,这是自然而然的。当然也积攒了很多创作能量需要去释放。
BAZAAR:你对艺术史了然于胸,也看过各种艺术家的创作,看多了,是否反而会扰乱你的创作思路?或者有何反作用吗?
施勇:我觉得在这样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里,这是无法避免的,只能坦然接受,特别是作为艺术从业者,了解和看尤为重要,去熟悉当下的艺术趋势,从而反馈给自己——我在哪个点上应该怎么做,或应该怎么摆脱某种东西,抑或从中获得启发并找到新思路。
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受到干扰,基本上也没有副作用。而且我并不急着创作,没什么压力,没有人逼着我明天要做出个什么东西,如果艺术成了这样就真的没意思。虽是出于工作需要,但我看作品都是很开心的,完全带着一种开放的心态。
BAZAAR:你曾提到早年做展时的情况,如今条件变好了,但你觉得应警惕当下流行的沉浸式互动展览。你认为什么样的展览是好的、优秀的?你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施勇:这种全身沉浸式的互动展的确非常吸引人,却没有能够让人去发现一些问题的内核,只是让人无法控制地被一个环境吸引,流于感官层面。这种互动很“安全”,没任何问题,丰富的画面和音乐让人愉悦开心,但也真的好无聊。另一方面来说就是十分商业化。
在我看来,一场好的展览会提供路径让人进入到另一个陌生地方,会有很多不了解的东西,是我无法用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它到底哪里吸引我,但就是被吸引了。这样我就会觉得这是一场有意思的展览。
BAZAAR:那你会按照这个方向去准备自己的展览吗?
施勇:不知道,一涉及到自己就不知道了。艺术家都是很主观的,而且都很自恋,也不太会考虑观众的反应,只觉得我的东西观众应该能看明白,或者至少能看出点什么。
BAZAAR:提到这一点,一些观众会抱怨展览前言晦涩难懂,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施勇:这真的众口难调。我其实也有相似感受,比如在读哲学书时,我觉得每个概念都非常拗口,但问题是哲学家会因为你要看得懂而把一些深奥或必须要这样阐述的概念简单化吗?这不太可能。
对艺术家来说,他可能觉得自己不能再简单了,再简单就变成通俗的看图说话了。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不断学习。如果你真的爱这个东西,就真的要进入、去了解,比如看展时做笔记等,而不是走马观花看一下。当然作为艺术家,我们也希望能留给观众一个窗口,让他们得以进入。
BAZAAR:对于一些新生代艺术家,你是否能一眼看出或判断其作品好坏?
施勇:我能一眼看出那是年轻艺术家的作品,但我真的没法判断其作品的好坏。因为我必须警惕两件事:一是我自己的知识背景可能存在狭隘或局限;二是在不了解年轻艺术家的生活方式与创作语境下而贸贸然做出判断。当然也有一看就知道不对的,完全是利用当下流行的某种非常浅薄的符号,而没有转换成自己的表达,看起来太过机巧,太容易。
BAZAAR:如今,你需要兼顾创作与其他工作,如何分配自己的时间精力?
施勇:其实我更习惯同时做几个事,就像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个房间,再走到另一个房间,不停地转换,不断有新的状态。直白地说,我经常一件事做三个小时后会去做其他事,总之是并置的,所以并没有时间分配上的困境。不过,近几年我以创作为主,有时候也会请假。
BAZAAR:会给自己制定展览计划吗?比如一年几个展?
施勇: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但会对自己的作品有规划,比如这个展结束后,我打算做一个以侦探小说、以书为概念的作品。但它并不是按我们正常的阅读顺序,而是比如读完第一页,需要跳到第15页去找线索。而这本书也可以看作是空间概念的延伸。
同时,侦探小说中有许多迷局和未知的真相,很多部分是被抹去的,这些复杂的东西会构成一种迷宫式的语法。我对这种不确定性、模糊的界限很感兴趣,而我对确定性的东西已经不敢确定了。
BAZAAR:艺术家这个身份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会更希望自己作为艺术家的身份被大家认识吗?
施勇:艺术家这个身份意味着我又回到艺术家的状态中来,意味着我要重新开始创作了。肯定更希望作为艺术家被大家认识。因为我原本就是艺术家,之前的身份转换只是一个暂时性过渡。但我更大的一个身份,应该是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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