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芮雪
刘唯艰,80后艺术家,现居上海。
他用近10年的时间,创造自己的色谱,敏锐地观察、捕捉生活中的常见场景,不在画面中添加一丝浪漫主义色彩。从刘唯艰的作品里,观众不断接收到的,是时代快速变迁下的“自我写照”。
图片刘唯艰
不久前,我们来到刘唯艰位于上海的工作室。他十分亲切,甚至在对话开始前,先将自己想说的话用书法的方式写下来,再读给我们听。
他对我们说:“画画更像是在做科学家做的事,是发现,而不是单独的创作。”在他的工作室中,我们看到了尚未完成的新作,用来陈设作品的展厅般的二楼空间,及用来储物、看落日的三层空间。
这次,我们不仅与他聊了新展、新作,也深入探索了刘唯艰笔下的紫色与光感,及画面背后的冷峻与孤独。
“有光的舞台”是刘唯艰职业生涯中规模最大、完整呈现多年作品的美术馆个展,50多件经典作品,最早创作于2014年,最新创作于2022年,跨越8年,他创作生涯的3个阶段。
在现场,他与策展人杨紫一起,梳理出一条温情又冷静的线索,从人生的记忆、生命留下的痕迹,再到城市人的当代写照,刘唯艰画面中的孤独感太过浓烈,时常不知从何消解。他说,“孤独与生俱来,许多人认为我在画喜剧,其实不然。”
“其实现场的这条线索,最早是施勇老师提出来的方案,我觉得挺好,就按照它梳理了一下,这是场关于生活故事的展览,从‘远方的光’一直到‘夜景’,然后结束。”
我们从故事的开篇“远方的光”聊起,刘唯艰告诉我们,这是一种故意为之。
“是对未知的地理和神秘的想象的一种向往,过去我读杨紫的一篇文章,他写,‘回头是远方’,我默默感叹,其实当我们回观自己生活的时候,是那样的遥远。”在第一展厅‘远方的光’,呈现着刘唯艰大量的生活回忆,其中又以旅行见闻为主。“在旅行当中,会产生许多的臆想,很多事物会给我们线索。”
这幅《他在旅游大巴上睡着了》记录的是有一年刘唯艰与家人一起从上海出发,前往青海旅行的故事。
“我们在旅行的大巴车中坐着,到达旅游景点时,一名中年男子选择不下车看风景,一个人在大巴车中睡觉。再等到车中其他乘客返还回来时,他还在那里继续睡着。”
这听起来是每天都在发生的小事,却在刘唯艰的脑海中引申出了更多的遐想,“因为都是从上海一起过去的,我想着之所以选择旅行,一定是去释放自己或者多看风景的,所以总觉得反常态,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类似的、不合逻辑的事情发生,我会透过这些小事转换成故事,再转化为画面传达出来,因为细想来,总有许多无法言说的、无奈的感情。”
刘唯艰继续解释,“这样的记忆其实是生活当中的一种体验,人在大巴车上睡着了不去看旅游经典,和一个人在冬天里走在马路上,天上还下着毛毛细雨,很冷,这种感觉是很像的。脑海中会通过一些想法和感受将过去类似的记忆都涌现出来。”这种重叠、交叉着的复杂情绪,就是刘唯艰希望通过创作的提炼后,表达给大众的。
很多时候,刘唯艰会通过照片的方式先暂存自己的记忆,“因为我们对具体事物的记忆是很弱的,对当下的感受或者氛围会记得更强烈些,所以有时会稍微依靠下照片,提炼后再转述自己想创作的东西。”
随后观众在现场看到的,是第二篇章“没有观众的风景”。
“《剧场》这件作品,是在一个空着的剧场当中,你不知道它是即将开始,还是已经结束。让人不禁觉得,一个人呆在那里,然后走出剧场又一个人在河边散步,又或许他会遇见用塑料纸包着的一堆东西,我会把画面中的风景创作的像舞台和剧场一样,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搭建,生活跟故事是不一样的,生活是绵绵不断的,无时无刻都在发生,但故事总会结束。”
第三篇章“有记忆的房间”,透过刘唯艰的画面,尤其是一排排的老式沙发,观众不免产生共情,因为这里记录的是当下大家都经历过的场景,电影院、宾馆、老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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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唯艰《有记忆的角落》2017
布上丙烯 200(H)x200cm
“红色的长沙发是我以前工作室里的沙发,沙发上面总出现各种东西,有时堆放着衣服,有时又往上面丢过来一个包包,但那都是自己留下的痕迹,沙发或许有很多,它处在不同的时间及空间里面,但日常生命的体验是真的,也是有共鸣的。”
“这件宾馆里的沙发,就像是临时生活一般,它是公共的,等住了一段时间后,这个沙发上已经有了你的痕迹,但我们离开酒店,10天、20天都好,最终仍然会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这让我很受触动。”
“还有窗口的一个老沙发,它应该经历了很多故事,这个窗户也是一扇绿颜色的窗户,跟个人小时候的记忆有关,因为小时候见到的就是绿油漆脱了漆的那种窗户,光线从窗口照下来,沙发只是一个空景,这件作品的名字是《想起了某位故人》,时间流逝的无措与伤感我相信大家是相通的。”
整场“有记忆的房间”展厅中的作品,出发点其实是刘唯艰将人物从场景中退出来,将个体“剔除”后,留下的便是共性。情感是最重要的东西,因为能共同感受到。
在下一个展厅中,刘唯艰将自己对家人的情感放到最大,向观众呈现了一部“纸上冥想曲”,诉说着自己对外婆的无尽思念。
之所以创作“纸上冥想曲”中展示的作品,是因为那时刘唯艰的外婆过世了。外婆是刘唯艰家中的最后一位老人,在此之前,他的爷爷奶奶都已经离开了,“我很想留下那份很神圣的情感,最亲的人离开自己,想做一些事情,但是我不知道如何下手,过去那样的创作方式很难将我的情感表达出来。”
“后来对外婆她老人家的记忆,包括那些时间和故事都变得模糊了,甚至空间都很模糊,剩下的只是一种美好的感觉,我运用了一种抽离的方式,制造出比较迷幻的画面,我将我向往的美好的东西、记忆抽离出来,异化掉它们的形态。”
随后,展览以“路灯开启时”步入尾声,这里是刘唯艰记录的无数个生活的瞬间,在日光下和路灯下,人们孤独的活着,他没有刻意地营造什么,只是在一间间空着的房间中、马路上,时而无声地控诉,时而坦然地接受,这些落寞及暗淡。
许多人看刘唯艰的作品,仿佛在看其背后的城市的变迁,对于这样的评价,刘唯艰告诉我们,“我其实是把自己作为一个研究对象,而我们整个生活的轨迹跟时代是合拍的。”
很小的时候,刘唯艰去了杭州求学,后来他来到上海。在他的描述中,即使是在上海扎了根,也一直处于“迁移”的状态,“这样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对生活的看法,这个时代变化速度很快,来不及适应它的时候,它已经在变迁了,这种不稳定性产生了很多情感,孤独也好,没有依靠感也好,我会抓住这种情绪来表达城市迁移的过程。”
现在回头再看自己的作品,刘唯艰看到的是生命痕迹的消失,他说,这归功于过去一直在真实地表达。但接受生命痕迹的消失,就像接受死亡一样,令人难受。
这么多年来,刘唯艰的画面皆以紫色与光感为主,紫色成为刘唯艰的“代表色”。
“越往后画,越会珍惜,越难下笔。”刘唯艰在色彩道路上的研究,是从2010年代以后开始的,“我慢慢实验,想创造一个自己的色谱。”
紫色形成一个画面,也是自我发现的过程,在漫长的创作里,一边实验,一边发现些东西,对于刘唯艰来说,这不仅仅是种审美,也关系到背后的情感,他想要的,是通过色彩——这个重要的语言,具备一个好的话语能力。而光感,则是刘唯艰找到的另一个自己的色彩谱系及重要因素,“像搭建舞台一样,舞台必须有光,当牵涉到光的时候,它是有特质的,这就是属于我自己的一种特质。”
从色彩到光感,刘唯艰仿佛在画面中搭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台,“我觉得画画有时候像是科学家做的事,不是创作已有的东西,而是不停地发现,发现自己之外的东西,然后思考怎么罗列成为自己的艺术。”
早期刘唯艰的作品像是一名观众在看待整个社会,那时他仍然身处在学校,即使看社会,看到的也是自己心中模拟的社会,他以自己的视角去观察别人的故事,所以刘唯艰第一阶段的作品是带有故事性和观念性的。
第二阶段,刘唯艰加入了自己的个人体验,将自己视作主角,将个人的情感直接地融入画面当中。第三阶段后,刘唯艰已经在社会中体验多年,他不仅是参与者,也是旁边者,这时他从过往的混沌中走出来,在画面中不断做减法,同时又多了许多冷静与沉默。
“当你很真实地面对每个阶段之后,会发现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好,小时候挺天真浪漫的,随着年龄的增大和外界的变化,会去改变和反思。生活需要我们真诚的面对,尽管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受伤,但感受它,才是生活应该有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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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画玩偶最早的启发,其实是景区里经常有人套着玩偶去发一些传单,对人家来说是一种工作,但在玩偶的下面,其实有很多心酸或者不同的故事,每个人不同的一种命运。我画的不是一种喜剧,是一种心酸的生活,画了好几张‘玩偶’,有的是跟夜景有关系的,当晚上发完传单,午夜归来,一个人走在街上的心酸,四周没有声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的声音。”
“诗人在我们印象当中是比较敏感的,或许会晚上睡不着觉,穿个睡袍、拖鞋出来溜达,河里泛起水波,看着远方的光,其实我很多东西都没有很明确,有一种生活中的隐喻。”
从第一阶段走到第三阶段,如何感知一个阶段的结束,及下一个阶段的开始。
“其实是靠自身的感受,有的时候画着画着会对那个东西丧失了冲动,这是骗不了自己的,就像你刚刚问我,我如何看待自己过去的作品,其实没有状态的情况下画出来的东西自己是有感知的,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反思自己,去找自己想创造的东西,这一定是一个漫长的实验的过程,甚至在最开始的时候创作得不太顺手,但每天有些感悟,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发生很大变化。那时我才会制定接下来的漫长的工作计划,往那个方向,不断前进。”
现在创作对于刘唯艰来说,已经完全融入他的生活当中。用他的话来说,是一个人待着挺无聊的,画起画来会舒服很多。“这就是生活,我没有将它视为工作,有时焦虑、有时孤独,五味俱全,每天都一样。”
他现在位于上海的工作室有三层的空间,一楼是他创作的地方,在画室的隔壁,还有两间房间用来写写书法、品品茶,“年纪大了,熬不动了”,他习惯早起,每天6点多钟起来,发发呆后就来工作室,黄昏时抄点诗歌,打扫一下卫生,在晚上6点左右离开工作室。
除了创作以外,以前有段时间,刘唯艰爱上了徒步旅行和摄影,中间还喜欢过茶叶和紫砂壶,“每个阶段都会不一样的,只是现在这个阶段比较长,对书法的兴趣持续了近10年。”这对他来说,一方面是写书法,另一方面是希望学习到一些新的事物。
最后,我们问画了多年“孤独面貌”的刘唯艰如何对待孤独。
他仿佛早已释怀,“其实回想起来,我也对抗过,讨厌过,但随着生活的进行,很多东西是驱散不了的,它就像是影子一样,太阳出现它就会出现,但是没出现的时候就能说明它不存在吗?这么多年,我不能说我更好地处理这种情绪了,我只是相信孤独是人天生就存在的,而我能做到的,是更加清晰地认识它,并与之它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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