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nghART Gallery 香格纳画廊
首页 | 展览 | 艺术家 | 研究 | 媒体报道 | 商店 | 空间

回头是远方:2018-2022年的刘唯艰创作

作者: 杨紫 2022

刘唯艰喜欢闲逛,开车兜风,乡野徒步之类。2018年前后,他有不少关于公路[1]的“风景写生”绘画——如果我们非要给该类绘画这样命名的话。《冬日的雨很冷》(2021)就是这样一幅。天布满阴霾,看不出是黄昏是清晨。地面潮湿,路从地平线伸到画面前端。画面右侧,绿化带的黄色灌木为画面提亮,几道弯曲枝桠窜出来,向上伸张,它们齐刷刷地穿了白裙,那是为了防冻而刷上的白色石硫合剂。左侧,一辆汽车从远处驶来。闪耀的车头灯在地面留下长长的倒影。那倒影过长了,像是凿进地面的光钉。与之相应的,是一盏笔直的路灯,它照亮了天空,却没在地面上留下一丝倒影。

细看这幅画,将它划为“风景写生”的观众会感到困扰。现实中并没有那样延长的车灯倒影,也没有那样消匿的路灯倒影。枝桠的形状过于扁平,上面凋零的树叶画法,让人想起倪瓒《六君子图》中点染的墨斑。不消说,与大多风景绘画一样,这是一种刻意的人工景象[2]。问题是,这类绘画题材是刘唯艰近年来反复描摹的,是思考锤炼后选择的方向。问题是,创作起步十几年后,他是如何在刻意含蓄又辗转地将主观改造画面的成分——即“不合逻辑性”[3]——降落到近于“写生”的程度,以及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在同样描绘公路和汽车的作品《远方》(2022)中,天气是另一种潮湿。热气夹杂着水汽密布在空气间,模糊了远处毒辣的太阳、饱满的云朵和闪动波光的水面。借着光,一处景致反射着周遭景致的颜色,吞噬着周遭景致的颜色,再将吞噬的投射给周遭。光裹挟着色彩,彼此渗透,活跃得像一座乐园。考察视觉机制的印象派画法,是科学的、实证的、力求客观的,色彩的布局具有观察和推导的严谨意味。对此兼收并蓄的刘唯艰,又将色彩的选用悄悄地推向了注重情感表达的后印象派:灰突突的地面和水空之间,他掺入了神秘的紫色。顺着那条泛着紫色的柏油马路,一辆货车即将转弯,驶入被遮挡的画面深处。

《远方》揭示出刘唯艰的企图:将绘画中的种种矛盾边界——想象和写实的、可见的与不可见的——展示出来,并将它们定格在游移的状态中。酷爱诗词歌赋的刘唯艰援引唐代诗人王维《送别》诗中“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一句,将这种巧妙平衡的把握称为“归陲观象”,意为“回归到事物边缘观看事物”。艺术家所着眼的唐诗结构促成了他对“归陲观象”的感悟。我想强调的是,他是一位1980年代初出生的中国画家,从乡镇来到上海驻居,见证改革开放社会巨大变革和发展——人高密度地流动,技术不竭地更新,美妙的未来被抛掷于可见的方向,勒令人们追赶。在他看来,古代诗歌“托物言志”,或“借景抒情”,“物”和“景”总是占据了绝大篇幅,“志”与“情”却往往是一种附着物。摆在广阔自然和社会洪流面前,生命是渺小的。一个人如何喜怒哀乐,风景还是风景,世界还是世界。风景和世界,既不是温暖的,也不是冷漠的。画家能做到的,只是将自己的温暖或者冷漠传导到绘画上,再转手赠予观众。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供养与关怀。

刘唯艰近年来贴近于“写生”的画法即是由此而来。当他通过自我人生的体悟认定“景”总大于“情”时,他的画法不可能是表现性的,而转向还原难以撼动的现实样貌的同时,为画面罩染一层浪漫的滤镜。在《你们还好吗?》(2018)中,一幢铁皮棚屋被荒草包围起来,沉落的夕阳离它远去,将它留在阴翳间。背景色彩斑斓,趋于暖色,云的形态飘渺,几乎是颤动的;与之对比强烈的是,前景的建筑与车辆色调冷峻,线条笔直。夕照易逝,临时棚屋会随时拆除,绘画的题目克制地暗示出,种种临时性意象所激起的情绪,或许与他记忆中的故人相关。或许,他们曾跨越天南海北,短暂相遇,又匆匆分别。

有时,早年“不合逻辑”的意象又会偶然复归到刘唯艰2018年前后的画作中,观看事物的边缘被推向主观的一侧。《精神与现实的交点》(2018)之中,两只仙鹤赫然立在两幢现代化的高楼面前,形成数量上的对应。离观众近处的一幢,悬挂着寓意喜庆的“双鹤齐飞”招贴画,又注释出仙鹤意象的修辞源头。刘唯艰试图凭借镜像般的对应消解着观众对图像产生的错愕感。或者说,“精神”看见的双鹤,是“现实”中古典诗律和民俗习惯层层累积的产物[4],它们并非只为画面的结构或者故事的完满服务。想象不能凭空而来,需要主观世界以外的资源提供支撑,二者才能相交并产生“交点”,现身为可被诉说和分享的形式。

然而,在2019年创作的“外婆的手”系列之中,刘唯艰不再满足于简化图像和改造颜色的“弱干预”办法,开始创造形象。他将记忆中与外婆相关的日常物件堆砌在一起,组成难以名状的混合物。由于水彩的媒介特征,这些纸上绘画色彩明快,形状饱满,令人惊异的笔法走向,带动出活跃的生命力。犹如神祇一般,手脚从混沌间伸展出来,这回应了题目中对“亲人肖像”题材的设定。

与其说,这组晦涩的作品是刘唯艰“风景写生”绘画的反动,不如说,前者为理解后者提供了更切中要害的解读方式。我们宣称一件事物是“可辨认的”,底气往往来自于为这种确认提供凭据的“抓手”,即对一类事物应该长什么模样的共识。当艺术家面对如自己外婆记忆这般极度熟悉又私密的心绪时,共识不再发生功用。艺术家只能使用同等强度私密的视觉语言去描绘这类心绪。共识是人们操持的普遍性语言,我们需要学习这门语言,才能指认它所指向的事物。童年的学习过程现已被长大的成人忘却了。他们也忘却了,那些所谓常识,那些“某一类事物就应该长什么模样”的念头,原本对于他们的天性是陌生的。他们也无法察觉,那些了熟于心的常识,正在持续地缩窄着他们的认知阈限。“外婆的手”召唤观众折回成孩童[5],用未曾被共识语言污染的眼睛独自观看世界。走在共识根深蒂固的远方,活不成孩子的样子,偶尔孤独出离地回头观望,便是“归陲观象”。


[1].刘唯艰2018年于深圳谷仓艺术空间的展览名为“在路上”。
[2].在《风景与西方艺术》一书中,英国学者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在第一章便开宗明义地写道:所谓“风景”,无论是刻意雕饰还是野生自然,在成为艺术品主题之前,其实已经是人工制品了。
[3].该词汇由魏静静在《行走的图像志——关于刘唯艰》一文中提出。
[4].在笔者与刘唯艰的一次访谈中,艺术家透露,为了准备这幅绘画,他将唐诗宋词里对仙鹤的描写尽可能详尽地罗列,以考察该意象在诗文的中象征意味。
[5].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孩子是遗忘,是一个新的开始。

相关艺术家:
LIU WEIJIAN 刘唯艰

上海香格纳投资咨询有限公司
办公地址:上海市徐汇区西岸龙腾大道2555号10号楼

© Copyright 香格纳画廊 1996-2024
备案:沪ICP备2024043937号-1

沪公网安备 31010402001234号